竹枝词

　　街头巷尾都在饶有兴致地谈论公主赐婚一事时，开封府里少数了解些许内情的人，却大都愤愤不平。
　　原本不是说选中了咱们展大人么，怎么突然之间说换人就换人了呢？
　　展昭本人自是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处之泰然，简直比所有旁观者都要淡定得多。
　　他本就不喜背后议论他人是非，何况有些事情若是深究起来，未见得能有什么好的结果。知道太多，并无益处。是以，乐仪公主与秦皓之间的渊源，就连对大人和先生，他都从未提起过。
　　可如此一来，倒叫两位老人家为他平添了另一种担心。
　　皇家的女婿未必是好做的。当驸马固然荣耀光鲜，当不上倒也用不着太过惋惜。关键的问题在于，展昭最后是怎么“没当上”的。
　　公孙先生寻了个机会，找小伙儿谈心。
　　“展护卫，乐仪公主重新选婿，是你向皇上建议的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看吧！果然是他自己违逆圣意。公孙先生心里，不由得一阵后怕。这要万一哪句话说的不巧妙，让皇上觉得你是给脸不要脸、一时恼了，重则遭怪罪，轻则穿小鞋……飞来横福立时间变成飞来横祸，那可是从何说起啊！
　　不过，好在是已经过去了。
　　可再往深里想呢？人都说，“牛不喝水强按头”。眼前这头大倔牛，都已经被“强按头”了，却仍然死扛着不肯喝水，一定要挣扎着起来——这是得有多不愿意喝这口水啊！
　　是因为这水实在难以入口，还是因为念念不忘自己心里那弱水一瓢？而那一瓢弱水，不是说已经求之不得了么，难道这是打算要从此滴水不沾？！
　　“真没想到，你会如此冒险行事……”公孙先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眼看先生的面上，明显呈现出与大龄未婚青年家长相同的表情，展昭心中了了，温然一笑:“又让先生操心了。所幸皇上仁厚、通情达理，倒未曾为难于我。”
　　“你的事情，我多少知道一些。人上了岁数，难免絮叨，你别介意。我只怕你因噎废食，平白耽误了自己。”
　　“多谢先生挂念。展昭此举，是有别的原因。您别多想。”展昭的微笑自然而真诚，“大丈夫，何患无妻。”
　　公孙先生对展护卫这种豁达的态度大加赞赏。本来嘛，天涯何处无芳草。展护卫的硬件条件无可挑剔，可是眼看着实是年纪不小了，就怕他自己把自己耽误成大龄青年困难户。他能看得开，那再好不过。
　　先生满意而去，留下展昭自己暗暗苦笑。
　　扪心自问，如果没有这“别的原因”，自己会不会就这样听天由命、去做了驸马呢？可能……还是会设法推辞一下的吧，若实在推不掉，再认命不迟。
　　自己心里，还仍然满满都是她，如何容得下其他人。此时若要硬议婚娶之事，难免误人误己。恐怕要等时间再过得久些，这份执着才能真的淡下来。可是，到底需要多久呢？是不是要等到她披上嫁衣的那天，自己才能真正死心、另做打算？
　　可现在“不死心”，又能做些什么？玉成其美，纯属违心之语；从中作梗，实非君子所为。所能做的，唯有置身事外静观其变了。
　　听说这一趟，她已然带了邹一平一起回家。看起来，就算是“静观其变”，似乎也很难再有什么悬念可言。
　　内心最强烈的渴求，却只能遥遥远望、不得近前，甚至远观而不可得，只能默默放在心底。欲求不能，欲罢亦不能，梦萦魂牵辗转反侧，真是无怪乎，“求不得”会被列为“八苦”之一。

　　时光匆匆如流水，转眼已有月余。
　　这日得闲，展昭信步外出，便去了邹一平的医馆。医馆的门开了一扇，只见小伙计站在百子柜前看方子，却不见邹一平坐诊。
　　“请问，邹大夫在么？”展昭彬彬有礼。
　　“展大人好！我家邹大夫有事去了江南。您若是带着方子来的，小的能给您抓药。若是要看病，小的就帮不上忙了。”
　　“不看病。只是近来嗓子不舒服，想买点金银花泡水喝。”
　　“这个好说！”小伙计手脚麻利，”金银花、麦冬、胖大海，我都帮您抓上一点，代茶饮是最好的。”
　　“有劳了！”展昭一边看他抓药，一边随口闲聊，“邹大夫，去了江南哪里啊？去进药材么？”
　　“不是江宁，便是江陵，我也记不清了。只说是有要事。”
　　“去多久？”
　　“前天刚走的，说是月内必会回来。展大人找他有事？”
　　“哦，没有。我只是随便问问。”
　　小伙计包好几个小小的药包，刚要递上，却又顿住:“对了展大人，我想起大夫说过，脾胃虚寒的人是不能喝这个的。您没有吧？”
　　“没有。放心吧。”展昭付了钱、道了谢，告辞而出。
　　他一路慢慢走着，只觉得越来越心神不定，不免暗暗自嘲。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到底来做什么。之前也来过一两次，看见邹一平在桌子后面坐诊，一如平常。他二人的交情，还没到那个份上，亲事什么的，断不好冒冒失失开口相问的。不好问，看又看不出什么名堂，只得晃一圈就走，一无所获。今儿个听闻他“有要事”“去了江南”，自己便不禁捕风捉影浮想联翩起来。可是，你这样疑神疑鬼胡思乱想，又有什么用呢？老老实实地等着，最终总不至于连一张喜帖都没有你的吧？
　　怎么你堂堂南侠，竟然会做出这么婆婆妈妈的事情来！
　　展昭在心里责备了自己几句，强迫自己不准再想这些。可是，脚下的步子，却又不由自主地迈向了丁家的方向。展昭走着走着，猛然惊觉，不禁扶额轻叹，只觉对自己实在是无奈透顶。
　　还是，去马行街吧，买点吃的带回府里好了。也算是给今天此行，找个“正当”的理由。
　　路过同庆银楼，竟在门口碰上了丁家的小厮清泠，展昭顿时感到“天助我也”——在这里与之偶遇闲谈，比起跑到丁府门口没话找话来，要自然多了。随口搭话，知道岳管家自上次走后，就一直未再入京；清泠此来，是到银楼取首饰——是丁三小姐亲自安排，指名要到京城最好的银楼来订的。
　　她订的？
　　展昭自是好奇，便一同跟了进去。马老板一如既往地热情，从架子上取下大大小小好几个盒子来，一一打开。
　　这是一整套的头面。累丝嵌宝金华胜、点翠垂珠正凤钗、五彩璎珞、八宝耳环，既精巧绝伦，又典雅隆重，一看便知，是庆典盛装之用。
　　展昭似乎是不经意地问道:“这像是，办喜事用的吧？”
　　“展大人好眼力！正是要办喜事！”清泠一一细看，连连点头，“真漂亮！小姐一定满意！”
　　展昭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维持住脸上的微笑:“的确是……精美得很。”

　　马老板要忙着与清泠结账，也顾不上招呼展昭。展昭告辞一声，径自去了。他十分机械地往前走着，走出老远，已然过了马行街，才忽然想起还要买吃的，又扭头折了回来。拐到会仙楼，也未经思索，便买了一份梅花饼、一份芙蓉糕，提在手中，过了一个街口，他却忽然意识到，这竟是无意中按着她的口味买的，不禁更觉怅然。唉，张龙他们几个倒还罢了，买这些给大人和先生吃，怕是太甜了些。还是再回去买点别的才好。
　　于是复又添了其他几样，终于可以打道回府。一路行来，展昭只觉一阵一阵地心慌，惴惴难安。忽然就想到平日里，那些嫌犯在堂下听判时，眼巴巴等着命运的降临、却无可奈何无计可施，是否也是这样的感觉？
　　方才怎么就没多问一句呢？他暗自懊恼。是谁的喜事？或许侥幸，并不是她这么快就要出阁呢？可若是现在折回去再找清泠追问，只怕显得太过刻意吧……
　　犹豫再三，终是耐不住。他忽然之间灵光一现——自己与丁氏双侠多少也有交情，听闻丁家有喜事，来过问过问，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想到了这一层，展昭立时觉得理直气壮，不多时便赶到丁家，寻了清泠出来。
　　“清泠，方才听你说府上有喜事，展某冒昧，来多问一句。”展昭笑容可掬，“莫不是你家二爷订了亲事？”
　　“不是不是！”清泠连连摆手，“小的没说清楚。不是我家办喜事，是三小姐的朋友出阁，三小姐与之交好，要送这些首饰给她。”
　　“原来如此！”展昭豁然开朗，简直如蒙大赦，“我还想着，兆蕙竟然口风如此之紧，一点消息都不露。原来竟是我多心了。”
　　回府时的脚步，不由得轻快了许多。想来可笑得很。有道是长痛不如短痛。她若嫁作人||妻，一切尘埃落定，对自己而言，岂不是能落得个痛快么？彻底死了这份心，总好过现下这样，明明无望，却总是执迷不悟。可偏偏，自己此时却侥幸得很，只觉能过一日便是一日，自己不愿面对的最终的结果，到来得越晚越好。
　　人的心思，真是难以琢磨。连自己都看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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