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妖塔

　　狐祠建在镇子中间地带，离客栈不算太远，不多时便走到。附近繁花似锦，车水马龙，来往的人行车队络绎不绝。街边卖各色小吃的小贩更是挤挤挨挨的排满，叫卖声不绝于耳。

　　而另一边的祠堂更是建的富丽堂皇，占地广阔，高墙红瓦，浮雕壁画刻的栩栩如生，远胜过镇中其他建筑，尚未进入其中便可看到寺中香火飘散出大片的袅袅青烟，晕染黄昏天际，便可知其中有多么鼎盛。

　　从入口内墙上画着一只九尾狐，形态生动，身旁两行隽秀墨字“绥绥白狐，九尾痝痝。成于家室，我都攸昌。”来自一首自诗经的语录。

　　还弄得挺像样的，江涉鸿嘿然一笑，扬着脸混在人群中踏过高高的门槛，打算随便献上一炷香，转眼却发现正中的大鼎内已经被进奉的人献上的香插满满当当，周围挤了整整一圈人，拼命的往跟前挤，身后还有不断地人潮涌进。多是年轻男女，正是求奉姻缘的年纪。

　　他一会被人撞了腰，一会儿又被人踩上一脚，别说想安稳的待一会，连落脚的地方也找不到，憋的江涉鸿全身冒汗，身上新换上的缎衣也被挤成一团，沾上了奇怪的味道。

　　暗自叫苦不迭，试图从其中挤出个缝，刚感觉身边人少了点，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拎了过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门口，单手叉腰怒目而视“不买香你就想进去求愿，你好意思吗你！”

　　江涉鸿这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被拥挤的人群挤在了正殿门口。

　　“一文钱都不肯花就想来求狐仙大人给你姻缘，小心求到桃花煞！”声音之洪亮，带着年少独有的清脆，越过半个祠堂，遮盖了叽叽喳喳的人声。

　　一圈人闻声唰的一起转过头，大人小孩都目光炯炯，一双双眼睛瞪的活像夜里的猫头鹰，直勾勾的盯着他。江涉鸿活那么大还从来没受过这样的待遇，明明没做什么，却被看得两腿发颤，止不住的心虚，腿一软就要灰溜溜的出去，身子一动，却突然感受到一股奇怪的气息。

　　“看什么看！”把他拎上来的少年瞪着眼“说你还不服气了是不是，你再看！你再看信不信我活吞了你！”说完还张开嘴冲他龇牙，只是这少年长得过于清纯俊俏，唇红齿白，滚圆的眼珠黑白分明，目光矍铄，完全不像是这里祠堂的护院，大概是被临时找来凑个人数。

　　他也像是知道自己的皮相吓不住人，为了增加气势，故作凶恶的仰着下巴。只是长相实在是太过绵软幼稚，这么一发狠没有多凶狠反而显得有些孩子气。

　　围观众人哄堂大笑，连一个躲在丫鬟后面的大家小姐，一时也顾不得礼仪，拿帕子掩口吃吃的笑起来。

　　江涉鸿羞愧的低下头，逆向挤出去站在一张桌前，手心却冒出一层虚汗，悄无声息的回头又瞧了那人一眼，少年正和旁边的人得意的夸耀什么，悠闲的倚在墙柱上，面色白皙，露出的一口白牙整整齐齐十分漂亮。

　　可他刚刚绝不会看错，这个少年张开嘴的瞬间一闪而过的獠牙！

　　他微微眯眼，细碎的阳光从眼睫的缝隙洒落，虽然身上没带三元盘，但这少年身上的妖气也未免太过明显，张牙舞爪的外露，生怕谁不知似的。

　　万物妖修者因出生低劣，隐藏妖气自保几乎是本能，再怎么肆无忌惮，也不敢随意招摇。而这小妖修行一二百年，居然就敢在人群中大摇大摆。

　　“十文钱”

　　“什么”江涉鸿一惊，一头雾水的转过头，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人没个正形的坐在凳子上，不耐烦的将手里的香挥了挥，“你来我这不是要买香？”

　　“喔”他胡乱的点点头，从怀里掏出钱袋，不动声色的斜眼的打量那个少年，磨磨蹭蹭的递出一个铜板。

　　“真是个铁公鸡！”那个中年道士一把夺过铜板，嘴里犹自嘀嘀咕咕，“亏你还穿的这么好，一文钱也当心肝宝贝似的不肯给！”

　　江涉鸿脸色忽的一变，眼皮一跳，面前这个中年人懒洋洋的打着哈欠，百无聊赖的趴在长桌上，跟前摆了个五行八卦的简陋书本，半摊开书面，眼却不往上瞟一眼，似是做个摆设。

　　江涉鸿嘴角轻轻一扬，垂在袖口中的手指悄无声息的一动，原本安静躺在怀中的钱袋突的从胸口滑落，正正好掉在这中年人脚边。

　　“啊呀！我的钱！”他慌里慌张的趴到桌子下面，手去捡钱袋，行动仓促间不知怎的一脚踩在这人脚面上。

　　“啊！”那人一声惊叫，灰毛尾巴从衣衫下摆倏地冒出个尖又缩回去，抱着脚跳起来，气的七窍生烟，气势汹汹的拎着他的领口“你是不是瞎！看不见我脚在这啊！”

　　“抱歉，抱歉”江涉鸿呆楞的捧着钱袋，好似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慌忙作揖赔罪，“在下不是有意的。”

　　“你！”那人不依不饶，眼睛气的发红，“嘭”的一拳打在他脸上。

　　旁人一见闹开了赶忙将他两人拉开，劝道“算啦算啦，这里可是狐仙的祠堂，不要置气，都退一步，都退一步。”

　　那人气恨，恶狠狠剜了他一眼，重新坐回去。

　　这一阵小小的风波很快便平息，新进来的香客接着向那中年道人买香，而江涉鸿捂着脸重新回到人群，手中擎着柱香重新向殿中挪步，眼睛藉着袖子的遮挡详细的左右探看，心中肃然。

　　都是妖！

　　不仅仅是那个少女和中年道人，在这祠堂中做差事之人，卖香的，守门的，打扫的，全都是妖！

　　这么多只，怪不得那只小狐狸敢如此放肆，原来是长辈在上头顶着，难不成这里就是那狐妖的巢穴？

　　他蹙着眉头，不合理啊，哪有将巢穴建在人群中的道理。

　　江涉鸿心里又沉了几分，他虽捉过几只妖，但这行当里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自己清楚自己有多少斤两。

　　此狐妖这般猖狂，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让手下混入人群，胆子真真是不小，怕是本事也不可小觑。他虽心里没底，但到底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见到大阵仗就吓得立时要跑。

　　他眉梢一挑，默不作声的随着人流走进正殿，掸开在蒲殿昂起头仰望着正中那座金身雕塑，双目炯炯有神，我今天倒要看看你是何等人物。

　　刚刚引起的小小波澜早已平息，来此处之人皆心有所求，自然不会对这些无关自身之事太上心，故也没人多看。他手中擎着柱香，俯首随着缓慢行进的人群来到正殿之内。

　　周围之人皆心存恭敬，弓背俯首，一点不敢明晃晃的直视神灵塑像。而他这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自是没有这方面顾虑，但也不敢太嚣张。悄悄抬了眼，随着视线的上移，一座金身塑像一寸寸细映入眼帘。

　　眼前金身雕塑庄严肃穆，长身玉立，所刻之人神态淡漠，额上正戴一抹额，低眉淡目，双眸微睁，金色的瞳孔似看非看，柔软发丝从纤长的脖颈垂顺肩头，没有一丝张扬。

　　纵然是由金箔裹身，但看上去没有一点气势，既不像神也不像妖，反而像是个不谙世事的无辜少年。

　　……

　　是个男的……

　　江涉鸿目瞪口呆，怎么会是个男的！他咽了口唾沫，虽说捉妖这行当里不该有性别歧视，可除了凶猛的狼妖蛟蛇外，的的确确是女妖多那么一丢丢，更不用说是一向以靠幻作美女勾引男子吸取阳气而闻名的狐妖一族。

　　可，可眼前的雕像刻的分明是个男人！难不成它是靠晚上跑到姑娘家里采花修炼的功法！

　　江涉鸿僵在原地，脑子里狂风暴雨，激荡不休，只觉得脑子已经完全不够用，一刻也不愿多留，两腿不由自主的就要走。可此时前面祷告的人已经站起身离开，他也不好排了老长的队，结果一轮到自己就贸贸然的走了，只好不情不愿的默默挪上前。

　　殿外人声鼎沸，一片嘈杂，但几尺之外的大殿却寂静无声，仿若旷野黑夜，尘世所有皆归于虚无，无端让人产生苍茫之感。

　　四周的氛围肃然庄严起来，纵然他心中十分不以为然也不由随着一同而来的善男信女跪拜，来人的脸上或愁苦或欣快，相同的只有眉宇间那一丝浓烈的对神祇的诚恳祈求。他们不敢抬头看，也不用去看，其实只要有那块蒲垫让他们跪着祈祷，是仙是佛，是鬼是妖与他们又有何干。

　　而心境不同的江涉鸿没有半分参拜的心思，脑子里莫名的回想着那狐妖的眉眼，无端的心慌，也不敢扭头就跑。要是被祠堂里那一圈妖怪发现，那可就好看了。他煎熬的跪在蒲垫上同众人一起俯首参拜，再双手合十祷告，心中叫苦不迭，连翻了几个白眼，默默吐槽了半晌。

　　身旁的人都在潜心祈求，守门的妖怪也都站在殿门口，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成了无人注意的死角。江涉鸿不知怎的哪来的一股冲动，想仔仔细细再看一遍，不想一抬眸正对上那只狐妖塑像俯视的眉眼。

　　眼前的狐妖静默的立着，神色寡淡，赤金瞳仁温润无泽，嘴角微微下垂。江涉鸿望了它许久，没来由的觉得这个狐妖像是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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