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飞泥沼

　　清晨，听见山鸟清脆呖呖的叫声，赵豫睁开眼睛，白色的一缕山岚从窗口飘进来，迷迷蒙蒙，轻轻袅袅，从他眼前氤氲而过。他不由打了个冷战，原来忘了关窗，怪不得一晚上总觉得身上冷嗖嗖的，连梦也做得蹊跷。

　　梦中，只觉得冷，云雾朦胧中却见一条白龙模样的生灵在东方的断崖低低盘桓哀泣，偶然一眼望过来，那瞳中似有万千情绪，欲语还休，让人不能一时解悟。他觉得疑惑，本来是苍莽懵懂的兽物，怎么会有这样揪人心思断人肝肠的情愫，以至醒来都不能让他摆脱这种黯然神伤的情绪。那神兽哀伤的神思似乎已沁进了他的血液中，低迷地在周身缓缓流动。

　　时近中午，心中的伤思似乎依然郁郁徘徊，他叹了一声，心中道，还是到断崖走一趟，看个究竟，好过这样莫名其妙地伤愁。

　　他心中存了心事，施轻功走得飞快，刚爬过与断崖对望的一座山头，不经意抬起眼，不由吓了一跳，断崖边站了个人，单薄的身子在崖边摇摇欲坠。待仔细看过去，才认出是位不过双十风华的年轻女子，大腹便便，看似身怀六甲。

　　他不敢惊动她，提气静悄悄掠过去，脚还没站定，那女子已然纵身跳了下去。他一惊，忙奔到崖边，将手中长练打了出去，长练那一头骤然一沉，险险卷住了她。

　　他小心将她提上来，那女子紧闭着眼睛，并不理他，上来后既不哭泣也不叫闹，只是闭目静躺。

　　人说哀莫大于心死，想她已经万念俱灰，再不理会这世上人和事。

　　“姑娘……”他顿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为何寻死？”

　　问出来，自己也觉得这话干瘪无味。本以为那女子不会理会，谁知她却沉沉开口，“自有活不下去的原由。”

　　“姑娘，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槛，度不过的难关……”

　　他并不擅长劝人，说着些看似有理却语无伦次的话。那女子忽然低低□□起来，抱着肚子一劲地蜷缩，状似十分痛苦。

　　他忙奔到她身边，问道：“姑娘，你怎么了？”

　　那女子额头已疼出冷汗，却断断续续的说道：“这回你救不了我啦……跳崖的时候……动了胎气，都活……不成了……”

　　他急忙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手骤然摸到底下黏糊糊一片，知是鲜血，便不敢耽搁，施展轻功，往十几里外的桃源乡急速赶去。

　　桃源乡说是桃源谷更确切一点，本来是一条花木葳蕤山水明秀的深谷，因着现居主人神医武陵源的固执，才名不副了实。他说，此处乃青空彼端，桃花灿烂，风光甚好，岂是偏狭“谷”之一字可以概全。

　　武陵源见他手中抱了一个昏迷的年轻女子，微微吃了一惊，还未开口询问，那老儿便急火火嚷道：“快！你这神医，快来救人！”

　　他当下不语，将他引至屋中。掐脉施针，一番急救，险险护住了这女子性命。

　　收了针，他回头直直逼视着他，“你今天是唱哪一出？”

　　赵豫搔搔头，须发皆白下仍然看不出年老的面目现出讷讷的表情，整个儿看起来不免有些好笑。

　　武陵源冷冷一笑：“你这样大年纪了，还日日来找人麻烦，羞也不羞！？”

　　赵豫急道：“你是医师，本来便要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我送病人过来诊治有何错——”说着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口问道：“卜算易理与药石医理相通，我有事问你——

　　“昨晚，我梦见有白龙于东方断崖盘桓踟蹰，似有伤心断肠之事，让我在梦中也深感其悲，醒来后仍不能纾解。心下觉得蹊跷，中午便赶去断崖看了看，谁知正碰见这女子跳崖寻短见。”

　　武陵源神色整肃下来，沉思片刻，道：“古书云，但凡英雄人物出世，人间皆有异象征兆，你梦白龙盘旋于东方，想来这女子一定大有来头。”

　　赵豫接口道：“可是男为龙，女为凤，龙翔东方，这龙必不是这女子，莫非指她腹中的胎儿？那龙哀伤悲戚、徘徊不去莫非因这女子寻死将要害它在人世的性命？”

　　“这事说不得准，我们也不能轻易下断言。”

　　那女子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醒来后看见二人，怔忡片刻，便最终叹了一口气，叹道：“老天让我两次寻死不成，想是我命不该绝，今后无论再辛苦，必定要抚养这孩儿好好长大。”

　　两人对视一眼，皆安慰道：“姑娘想开就好。”

　　那女子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们这一番折腾救了我性命，必定想知道这其中的缘由，两位是我的救命恩人，妾身这里就为二位详解清楚。”

　　这女子名叫解颐，山东历城人氏，今年十九岁。五年前父亲亡故，她与母亲千里迢迢投奔在京做官的叔叔，谁料母亲路上感染了风寒，到京后当年的冬天便没扛过去，追随父亲到黄泉之下，只留下她一个人孤伶伶寄人篱下苟且偷生。她在叔父家中谨言慎行过了两年，却被叔父嫁于礼部侍郎周綦为妾。正室悍妒，婆婆无情，对她百般折辱，本以为一生的良人周官人初始对她呵护备至，日子一长，新人变旧人，便不再对她上心。那日，她在院中抚琴消愁，被偶然撞进来的客人大理国江夏王世子段珂看见，执意用两块世所罕见的蓝田美玉与周綦交换她。周綦初始并不同意，架不住母亲和原配煽风点火的撺掇，最终答应下来。其时她已怀有身孕，因他已数日未来探望自己，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他。他将事情说给她听时，她宛如突遭晴空霹雳，怎么也不敢相信，“一日夫妻百日恩”，同床共枕两年多，他竟然为了区区两块美玉将她拱手让人，这对她是怎样的侮辱和打击！她当时心已死，只是念着腹中胎儿不能与她同受其辱，便告知与他，谁知他不念夫妻之情，亦不念父子天伦，犹豫片刻，竟派人煎了堕胎药与她送来。她本来意气难消，伤心盛怒之下本欲遂他心意堕掉孩儿，然后自杀以全尊严。谁知腹中突然阵阵疼痛，想到这数月来为这孩儿受的苦楚，竟下不去手，趁喝药以袖掩面之际将药汁尽数倒入胸口夹衣中。

　　她万念俱灰，到段珂之处后浑浑噩噩如同行尸走肉。所幸段珂是真心喜欢她，对她并不逼迫，过了两个多月，王子启程回大理路过此处，她的肚子也再掩饰不住。本来一贯对她温文体贴的王子突然不再耐烦，执意让她堕掉胎儿。她想，孩子已经五六个月大若是硬要堕掉，恐怕连自己的命也会一并堕去，反正左右都是死，不如陪着孩儿一同去了，黄泉路上母子俩相伴必不会寂寞，便趁守卫松懈之时，逃了出来，欲在这断崖上了结。

　　赵豫想了想还是将梦飞龙摩天的梦象说与她听，解说道，说不定这孩儿将来有不可言说之尊。

　　解颐听了，并不见喜色，眉头更紧了一重。

　　解颐身子羸弱，武陵源只好好人做到底，为她好好疗养。这样过了十来天，谷中突然闯进一群披甲佩刀的武士，却非中原人打扮，为首一人英俊秀气，气宇不凡。看这光景，武陵源也大概猜了出来。

　　那人上前道了声打搅，便说明了来意。他在这武陵源附近转了十多天，只想找回解颐。

　　解颐一见他，惊恐交加，一急之下落了红，段珂吓得一连声承诺不再逼她堕胎，将来也要好好抚育她的孩儿。可解颐胎气已动，直疼得打颤，段珂随行的大夫束手无策，还是武陵源上前救了围。

　　王子为解颐已经耽误了十数天的路程，不能再蹉跎，不由分说，押了武陵源一同前行。

　　武陵源念着那飞龙擎天之事，也未作抵抗，乖乖跟着，指望看那孩子出生后是一番什么光景。熟料，五个月后，孩子出生，不是个男儿，却是个女娃，亦无特异之处。因母体孱弱，生下来也是病弱不堪，他这辈子还没有为谁这样操心过，一来二去，便对这孩子多了几分牵挂。

　　王子对解颐爱护有加，并没有像周綦一样喜新厌旧，只是对这个孩儿不甚热心，爱屋及乌对外倒称是自己的骨血。解颐给她取名解语，对外称段语，为了这孩子，只好与王子委曲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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