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你把那个挪开。”

　　顺着于娜娜指示的方向，许曼这才发现挂在化妆台旁边的貔貅云锦后面竟然有个锁眼，她将钥匙伸进去，齿轮转动，贴着乳白色墙纸的墙壁竟然成了一扇门，许曼走了进去，眼前是一幅画，夺目的深红色剥开了漆黑，冶艳而鬼魅，像一双张开的羽翼，又似棘刺密布的森林。
　　这幅画是……《无名的森林》！

　　“喜欢吗？”从背后传来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的嗓音。

　　“……”

　　“给你的！”

　　许曼回过头，与于娜娜的视线碰撞在一起，那个刹那她看见于娜娜的眼底仿佛也沾染了画面的颜色，那幅画像一个猩红的漩涡将她的生命席卷而去。

　　“这是我的礼物！”

　　许曼抱着画，一时无语。

　　“拿走吧，知道你喜欢。”不待回答，于娜娜按下床头键，看护小李再次出现，

　　“我累了，想睡会儿，午饭不吃了。”

　　说罢，她就将被子罩住了自己的脸，下了逐客令。

　　许曼回到了心理咨询所。

　　“咦，许医生，怎么还买画？”孙柔好奇地问道，“难道你家还缺画啊？”

　　“电话预约我来处理，你可以下班了。”

　　孙柔白了许曼一眼，每回有不想说的秘密时，许医生都会用这一招，真讨厌。

　　“好的，那我先回去了。明天有五个预约，资料都放在你的桌子上了。”

　　许曼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关上门，往三楼的阁楼走去，每上一个台阶，臂弯里的画仿佛越来越重，压得她步履艰难。

　　《无名的森林》是父亲的成名作，父亲一直舍不得出售，除非画展的时候，平时都被放置在阁楼的画室里，怎么会在于阿姨那里？

　　虽然许曼对绘画不甚了解，虽然市面上也曾见过《无名的森林》的仿品，可她再清楚不过了，不论是构图、色彩和绘画技巧所传达的震撼都不及她抱在怀中之画的万分之一。
　　因此，她敢断定：于娜娜赠给她的这幅画正是父亲的原作。

　　由于长时间门窗紧闭，阁楼的空气里有股窒闷的颜料气味，然而，就在这充满化学物质的味素里，夹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花香，犹如安静的空间里飘来的遥远的乐声，许曼围着父亲生前不同时期的画作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花香的来源，在画框云集的四壁唯一空白处的下方，静静摆放着一束紫罗兰干花……

　　许曼弯腰拾起它，忽然想起父亲生前最爱的那首雪莱的诗《一朵枯萎的紫罗兰》：
　　这一朵花失去了香味，
　　它象你的吻，曾对我呼吸；
　　那鲜艳的颜色也已消褪，
　　不再闪耀着你，唯一的你！
　　一个枯萎而僵死的形体，
　　茫然留在我凄凉的前胸，
　　它以冰冷而沉默的安息
　　折磨着这仍旧火热的心。
　　我哭了，眼泪不使它复生！
　　我叹息，没有香气扑向我！
　　唉，这沉默而无怨的宿命
　　虽是它的，可对我最适合。

　　究竟是谁在原来挂着《无名的森林》的地方留下了一束紫罗兰？

　　许曼的脑海里飞速地闪现过几种可能：小偷、舅舅和自己。

　　画室里的画一幅没少。除非是影视剧，小偷不可能到此一游，却空手而归，甚至还颇文艺地留下一束花；舅舅不知道画室的门禁密码，进不来，就算知道密码，舅舅也不会擅自走进这道门；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她自己了，作为心理医生，她明白这是个难以回避的可能。长时间累积的压力，极差的睡眠质量和一系列突发事件都会产生各种各样的心理状况。

　　还有，从这束干花的造型和包装，可以推断出这束紫罗兰是在父亲去世之后被放置在这里的，像是表达一种纪念和哀思。

　　能这么做的绝不是妈妈，因为她和爸爸在同一场车祸中去世了！

　　“许医生，明天起我要请两天假。”

　　“怎么了，家里有事吗？”

　　孙柔看着许曼木木的神情，就知道这位心理大师忙到连今夕是何夕都不知道，也没发现最近预约少了，连顾家深都不来了。

　　“回老家过年啊，你不知道，春运火车票有多难买，我自己没抢到，还是朋友帮忙抢的呢。”

　　“春运。”许曼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的日历本，终于想起腊月将尽，距离春节还有两天。
　　正这么想着，铃声突然响起，许曼拿起了电话：

　　“喂，舅舅。”

　　“你在咨询所吗？”

　　“在。”

　　“别走开，我过来接你。”

　　春节将至，每当舅舅这么说时，许曼就知道他想提前过年，吃个只属于舅甥两人的年夜饭。

　　“好。”许曼应道，在手机上按了几个键，抬头望着孙柔，眸光蔼蔼，孙柔有父母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一大家子亲人，归心似箭理所当然，“今天就放假吧，别忘了收红包。”

　　“谢谢，谢谢许医生，么么哒！”

　　舅舅王可清开车过来时，许曼已经等在老洋房门口，北风吹起她的长发，吹乱了白色羽绒衫帽子上的长毛，外甥女形单影只的身影让王可清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压住心头的堵闷，扬起招牌似的笑容：

　　“今天来这儿可真是畅通无阻啊，原来在高架道之前非得堵上个二十分钟，好吧，终于轮到不堵的日子了，反倒让人有些不适应了。”

　　许曼正要打开副驾位，舅舅却快速地跳下车，替她打开了车门：
　　“许大小姐，请。”

　　许曼扬起嘴角，露出了笑容。

　　待到除夕，她必须去舅妈家吃饭。那一刻，舅舅是颖颖的好爸爸，舅妈是颖颖的好妈妈，舅妈的父母是颖颖的好外公外婆，而她不过是这个家的客人。

　　与他们共享阖家团圆之乐的时候，反而加重了许曼失去双亲无依无靠的落寞。欢度除夕成了一种桎梏，让她分分钟都想着逃离。

　　这顿年夜饭就在距离思念路不远处的禧宝饭店，那是许曼的父母在世时，每年除夕必选的地方。
　　他们走了，这个习惯就由舅舅延续下来。

　　舅甥二人坐在预订的包间里，王可清将菜单交给许曼，自己径直点了几个菜，许曼知道那都是妈妈王可迩爱吃的菜，用舅舅的话说，他和妈妈是正宗老王家的人，口味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她顶多算个“混血”，喜欢吃的东西更偏向老王家的女婿，也就是她爸爸许海源。

　　“你们不喝酒，我还是陪你们喝饮料。”桌上摆了四双筷子，四个茶杯，舅舅洒了两杯饮料，与两个空杯碰过后，才碰向她的：

　　“新年快乐，曼曼。”

　　“新年快乐。”

　　“祝你早日嫁出去，生个好宝宝，让姐姐姐夫安心。”

　　“祝舅舅身体健康，和舅妈颖颖开心幸福。”

　　舅舅忽然用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你也要开心幸福。”

　　接下来，舅甥两人几乎不怎么说话，光顾着大快朵颐了，一向话痨的舅舅把满腔热情都用在了品尝菜肴上，似乎到嘴的都是人间美味，此时不享用，更待何时。

　　其实，两人都清楚明白，如果再多说些什么，只怕费尽心力憋住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饭毕，许曼正要回咨询所，衣袋里的手机发出轻微的震动：
　　【我做了红酒煨鸡翅，要不要尝尝？】

　　微信还附上一张浸在汤汁里红通通的鸡翅近景照。

　　明明菜足饭饱，许曼的心里却有一丝蠢蠢欲动。
　　【好。】

　　眼见就要到思念路158号，许曼说道：
　　“舅舅，送我到地铁站吧。”

　　王可清立刻露出世事洞明的眼神睨了她一眼：
　　“怎么，有约？”

　　许曼不知怎么回答，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

　　“我告诉你，我们老王家还是讲究传统的，不论你中意什么人，没带到舅舅面前之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舅舅眼中的外甥女，自然是越看越矜贵，可在顾家深眼里，她又是什么呢？

　　“舅舅……”

　　“怎么，那小子还敢看不上你？”

　　“没有，你别瞎猜。”

　　王可清呵呵笑得像只九尾狐：
　　“看来，你终于开窍了。”

　　到达复兴街时，天已黑透，街两边几乎所有与饮食有关的店铺门前挤满了下班一族，迎来了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

　　越往里走，那些热闹逐渐消散，到达五楼时，顾家深正端着盘子走向501室。
　　“好香啊。”

　　“能帮我端进去吗？”顾家深回过头，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这个高大俊美的男人虽然系着围裙，却丝毫不损眉宇间的英气，手上那盘刚出锅的红酒煨鸡翅，散发着热腾腾的蒸气。

　　“好。”

　　这是她第二次走进顾家深的屋子，屋里还是一如既往的整洁。客厅中央的八仙桌上已然摆上了五菜一汤。

　　许曼端着盘子，小心翼翼走到桌前，忽然一个人影从桌肚底下翻了上来。

　　“阿迪？”

　　“嗨，许小姐。”

　　阿迪朝她摆了摆手，目光朝她身后看去：
　　“阿深，我说过多少遍了，这种破桌子早该扔了，你偏不听，今儿要不是我把瘸了半边的桌腿修好，汤汤水水的估计早就洒了，我的践行宴也没了！”

　　“践行？”

　　大冬天的，吴迪仅穿了件薄夹克，竖着衣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香烟，看了许曼一眼，随即又将它放回了原位：
　　“我妈病了，我得回去照顾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

　　“哦，抱歉。”许曼连忙说道，明知道不该失望，可是心里却不可控制地有一些低落，她以为这顿饭是两个人，没想到，却有三个。

　　不过，至少他不仅把她视作心理医生，也当做如阿迪一样的朋友来看待吧。

　　酒过三巡，阿迪头一歪倒在桌上，不一会儿便呼呼大睡。

　　许曼尝试了人生中的第一杯白酒后，就被屋主强制性地换成了果汁，用他的原话说：
　　“他可照顾不了两个酒鬼。”

　　尽管如此，她依然觉得胃里火辣辣的，脑袋有些犯晕，没想到自己是这么不耐酒精。
　　“出去走走？”

　　磁性的嗓音在耳边响起，许曼昏乱地点了点头。

　　过了饭点，觅食的人早已散去。街灯昏昏，夜色深沉，所有的一切似乎跟随着时间的脚步即将睡去，若有似无的薄雾中，伴着沁骨的凉风，她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一路上，顾家深一直陪伴在侧，没有说话。

　　父母去世后，每天见着形形色色的人，做着各种各样的应对，许曼让自己的人生被许多不明所以的繁忙和喧嚣占据着，这一刻，走在他身边的这一刻，这份难得的清静突然让她觉得弥足珍贵。
　　不知不觉走到了复兴街的尽头，一栋西洋别墅鹤立鸡群似地矗立在这片市井贫民的蜗居之中，门窗紧闭，了无声息，高高的铁栅栏隔绝了所有好奇的视线。

　　许曼停下脚步，自从复兴街搬到思念路，她几乎就再没有回到这条街，脑海里儿时的记忆也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和支离破碎，她突然想起以前听老辈的人说过，这幢别墅的历史比复兴街888弄还要久远，曾经属于一对夫妇。傍晚时分，拄着文明棍的先生和长得像月份牌上的美人似的太太时常从宅子里出来，在这条街上漫步。

　　时光荏苒，人去楼空，相互依偎的身影湮灭在时光里不再重现，别墅也褪去了华丽的外表，变成了旧瓦老砖头的陈迹，再也不是儿时向往的有朝一日能住进去的童话般的大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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