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

　　01

　　央一下班的时候路面的积雪已经很厚了，路灯的光落在雪地上，一大片暖黄色铺陈在眼前，有很多路人在拍照；不过他没这心思去欣赏雪景，上了一天班他此刻只想快些到家洗个热水澡然后休息，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车前忽然闪过一个黑色的物体，央一猛地一脚踩下刹车，幸亏系了安全带，不然头上一个大包是没跑了，他皱着眉头摇下车窗去看，原来是只猫，小家伙似乎不知道自己给别人造成了麻烦，甩着尾巴就跑远了，连根毛都没留下。

　　央一反手按了按肩膀，正准备离开，目光却忽然落在前方不远处一个穿着红色大衣的年轻人身上。

　　那是北京卫视，京城太子爷里头一份的小少爷，家中行六，旁人都称他六少爷，一开始听了这名字央一只觉得好笑，都什么年代了还少爷老爷的？就没人批斗批斗这封建余孽？

　　不过后来见了真人，央一暗暗心惊于这少年人的容貌气度，却不愿意和旁人一样称他少爷，于是便问：“叫你阿北，可以吗？”

　　殊不知北卫心中惊异更甚于他，央一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别说这么句略显亲昵的阿北，就算“喂”这么招呼着别人也不能说他失礼，因此便十分受宠若惊地点头应了。

　　后来北卫上星成功，大家便渐渐改口，有的叫他BTV，说是听着就洋气，北卫当时正穿着长衫写春联，对此也笑眯眯地应了，反倒是央一特立独行，一直喊他阿北，北卫不曾抗议过，就一直这样喊下来了。

　　“阿北。”

　　听到他的声音，那青年转头来看，恰好和他视线对上，于是立刻弯起眼睛笑开，笑容浅淡温和得像是一朵雪地里的白梅花，走到近前问：“今天你这么早就下班了？”

　　已经九点半，委实算不得早，但央一的工作狂人作风早已深入人心，平时哪怕凌晨下班也不算稀奇，央一点头应了一声，问：“不回去？”见他肩头积了薄薄一层雪，干脆伸手替他拂去，又问，“等人？”他这动作磊磊大方，反倒让北卫有些不好意思躲开，便只站着任由他将肩上落雪拍下。

　　北卫摇头，“车坏了，我想走着回去。”

　　央一睨他一眼，“上车。”

　　北卫一愣，倒也没有拒绝，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带进一股凛冽寒风。他刚一坐下央一就转过了身子俯身向他，北卫吓得一激灵，瞪大眼睛看向对方：“你要干嘛？”

　　央一神色冷淡：“系安全带。”说着又瞥他一眼，意味不明：“你希望我干嘛？”

　　北卫只觉得自己脸都烧起来了，他别过目光不看央一没有拒绝对方的动作，刚才还有些焦躁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没什么，谢谢。”

　　02

　　央一重新发动车子，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央一是习惯了沉默，北卫则是想说的太多临到头了反而不知道该和对方说什么，索性也不开口，只透过车窗玻璃去看外面的街景。

　　已近新年，街头商家都换了新的装饰，北卫的视线从一串串大红灯笼上掠过，正看得出神，一旁的央一冷不丁开口：“喜欢？”

　　北卫回神，却看央一正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似乎根本没关注自己，他点了点头，“嗯，以前家里过年的时候也喜欢挂这些，不过近几年工作太忙，又要办春晚，都没时间回去凑热闹了。”

　　央一点了点头，又说：“你很喜欢红色？”

　　北卫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红色大衣，没忍住一下子笑了起来，“家里人一定要我穿，说是喜庆，这还没过大年呢，哎你不知道，我妈说他给我准备了十几套红色的衣服，说是足够我每天不重样地换到春节那天。”

　　央一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视线落在北卫开开合合的嫣红嘴唇上，“嗯，很好看。”

　　北卫哈哈一笑，“是吗？我倒觉得跟个红包似的。”

　　央一“哦”了一声，“那我把你抢回去。”

　　他的语气太正经了，以至于北卫思考了一下才意识到央一是在开玩笑，他笑道：“没想到你也会开玩笑啊。”

　　前面正好是一个红灯，央一停了车，转头看他一眼：“为什么不会？”语气中居然带着几分戏谑之意。

　　央一的形象从来都是高大正面的，在北卫眼中，他比那个做新闻的弟弟央十三更为严谨冷酷，甚至一度怀疑央一哪怕打个喷嚏都是经过精密计算缜密推理的，如今这个人居然说他会开玩笑？

　　北卫嘴角一弯：“真是我听过最好笑的话。”

　　出乎他意料的是，央一居然接话了：“那是我的荣幸。”

　　北卫无声地笑了，觉得央一大概是被做综艺的弟弟给带坏了，又说：“你这招对我没用，我可不会随随便便走套路。”

　　央一踩下油门，淡淡问道：“那哪一招对你有用？”

　　“……”是他的错觉吗？北卫觉得他们的对话有点危险了，干笑两声撇开话头：“听说今年春晚你又砍了好几个有意思的节目？”

　　央一“嗯”了一声，“政治意识形态有问题。”

　　北卫嘴角微抽，心道以央一的审美眼光，恨不得台台晚会每个节目都歌颂祖国太平一片盛世的模样，能有几个被他看上眼的节目真是走了大运。

　　央一视线滑过北卫的脸，“是不是在心里说我坏话？”

　　北卫差一点要跳起来，他忽然想起今天浏览网页时看到的一本小说，暗暗猜测央一该不是被人魂穿了吧？

　　不过接下来的路程央一又恢复了平日严肃正经的模样，北卫还是更习惯这样的央一一点，两个人不说话，车内只有车载广播流淌出温和的夜曲，听得北卫昏昏欲睡。

　　他懒懒地靠坐在椅背上，用眼角余光去看央一，这个男人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好的，甚至连头发丝儿都是按照自己的理想型长的，北卫心里有一点少女一般的甜蜜感——他和喜欢的人呆在一起，只有他们两个。

　　03

　　早年间央一对各大台管得还比较严，每周一早上都有周例会，央一先领着众人唱国歌，再齐刷刷背一遍“为人民服务”，然后才开始一周的工作安排。

　　北卫有个小小的缺点，那就是唱歌跑调，所以每次合唱国歌他都尽量把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一直以来也没人发现这个缺点，可有一回央一领唱时刚好站在北卫前边，他原本唱到“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一句，忽然小小地停顿了一下，视线落在了北卫的身上。

　　他听到了？

　　北卫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不知所措地闭上了嘴。

　　不知道会不会被批评？北卫有些惊慌地想，他还记得上次央三唱国歌时调起太高，后面唱不上去，最后被央一连续一个月点名批评，那一个月央三的脸都是黑的。

　　出乎意料的是，央一只是看了他一眼，例会上并没有对北卫说什么，只是在结束的时候叫住了他：“北卫留一下。”

　　天津卫视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祝你好运啊。”

　　北卫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逆着人流走向坐在主席台上的央一。

　　央一的视线还落在各大卫视交上来的思想汇报上，根本没有看北卫一眼，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你唱歌跑调？”

　　北卫心口一紧，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捏了捏长衫，他低着头小声地应了一句：“嗯。”

　　“为什么不和我说？”央一合上文件，理了理衬衫袖口转头看向北卫。

　　央一是最先开始穿上西装的人，北卫一直觉得各大卫视里只有央一穿西装最好看，比自诩“海派”的上卫还要更然人怦然心动，他低着头，视线在央一西裤的裤线上来回游移，“太……太丢脸了。”

　　“因为丢脸就不说？”央一的声音平淡毫无起伏，却让北卫越发不安，同时也有些不知从何而起的委屈。

　　然而央一却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对北卫叮嘱道：“以后就站我旁边。”

　　在那之后的周例会，北卫只得硬着头皮接受一众大台的目光洗礼，规规矩矩地站在央一身边和他一起唱国歌。

　　幸好北卫这少爷的名头不是白叫的，在外人面前，他一向端得住风度气场，与央一站在一起也不露惧色，他二人一个西装革履一个青衫磊落，相差半头的身高差站在一起，竟也显出一种奇妙的和谐。

　　央一的声音很好听，唱起国歌来自有一份傲骨不屈在其中，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慨然报国之意，北卫听得久了，竟然能在唱歌的时候跟着央一的调走，只要央一开口，他就能唱在调上——当然，也只有和央一唱才这样，其他时候他还是找不着调。

　　可是北卫有时候还是会故意跑调，他怕自己唱歌不跑调了，央一就让他回自己的位置去了。

　　回去就回去，你怕什么呢？又一次故意跑调的时候，北卫这么问自己，他微微侧头去看身边的男人，殊不知对方也正低眉看着自己，四目相撞的瞬间北卫先移开了目光，他听着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脏，心说，啊，我就是怕这个。

　　他怕再得不到央一的目光。

　　央一其人，思维成熟处事缜密，待人接物极有大家风度，因此即使他行事果决作风冷厉，旁人也只能翘起大拇指说一句“好手段”。

　　——要不喜欢上央一，那真的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北卫的思绪从久远的以前收回，落在眼前漫天的大雪上，也许更早，在央一低声喊出那句“阿北”的时候，北卫就已经把他和别人区别开了吧。

　　04

　　北卫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央一的车里，身上还盖着对方的大衣，央一坐在驾驶座上闭目养神。

　　“央一？”北卫有点惊讶地揉了揉眼睛，刚睡醒的声音还带着一点黏糊，听起来有几分撒娇的意思。

　　央一立刻睁开了眼，转头看向他：“醒了？”

　　“我睡了很久？”北卫似乎睡得有些迷糊了，他把脸在温暖的大衣上埋着蹭了蹭，眯着眼睛问道，“你怎么不叫醒我？”

　　“也就十分钟。”央一看了一眼表回答道，“你睡得很香。”

　　北卫笑了一下，因为车里空调打得足，双颊泛着红：“今晚谢谢你了。”

　　两人说话的时候北家老宅的门房已经打着伞走过来了，非常礼貌地立在离车三步远的位置，北卫刚一推开车门他就走了过去，戴着手套把撑开的伞递到北卫手里，期间小心地和北卫保持着距离，因为他知道他们这位小少爷洁癖最是严重，不能忍受和旁人近距离接触不说，沾着别人气息的东西更是碰都不想碰。

　　北卫撑开伞又回头看了一眼央一，笑着朝他挥了挥手：“再见。”

　　央一隔着车窗看他，“晚安。”

　　央一目送着北卫的身影消失，这才调转车头离开，他想起北卫睡得泛红的脸颊，又想起北卫问他那句怎么不叫醒他。

　　他舍不得叫醒北卫。

　　半个小时前央一就开到北卫家门口的大路上了，在想叫北卫下车的时候却犹豫起来，临近年底，各大台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春晚，央一更是忙得不可开交，往日还能偶尔抽空假借各种名头约北卫见个面，最近却已经忙到只能在周例会的那一会儿看到他。

　　央一静静凝视着青年熟睡的脸庞，忽然有点不想让北卫下车了。

　　一个密闭的空间，自己喜欢的人，两个人，一辆车。

　　怎么看都是应该开车而不是下车的节奏。

　　央一思考了半秒便放弃了叫醒对方的想法，他将车座下调，让北卫躺得能够更舒服一些，自己则脱下大衣轻轻盖在北卫身上，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北卫的睡脸看。

　　对，就是盯着北卫看，什么也不做。

　　央一从来没谈过恋爱，在遇到北卫之前他甚至没觉得自己会有恋爱的那一天，所以对于恋爱的相关知识，从么么哒到啪啪啪，他全部一无所知，加上又是从早年间“革/命友谊”年代走过来的人，说出来也许没人相信，央一看起来通古晓今思维开放，其实生理教育贫乏到以为和喜欢的人呆在一个密闭空间里什么都不做，对方就会生孩子。

　　所以央一的车从来不载人——除了北卫。

　　央一以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北卫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往下滑到小腹位置的时候，他的耳朵不自觉地红了一点。

　　那里，会有他和北卫的小宝宝。

　　05

　　北卫发现，自从那个雪夜之后，央一对他的态度似乎就变了。

　　倒不是说央一对他不好，相反，央一似乎对他更好了一些，较之以往更加细致，年尾本来就忙，央一却还天天抽空送他下班，有时候央一自己的事情没忙完也宁可要先把北卫送回家，自己再开车回广电大楼接着忙，北卫曾说过自己也可以开车，但央一却用一句“你不想我送你”让北卫瞬间哑口无言。

　　北卫咬了一口央一送过来切成小块的苹果，双眼放光地想，央一这是不是在追我啊？

　　北卫喜欢央一，但却一直没想好两个人应该怎么开始，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央一告白才能一举拿下对方，他带着一种传统式的矜持恋爱观，想着喜欢了一个人就要好好地喜欢一辈子，因此在对待央一的态度上一直多着一份小心翼翼，生怕哪里出了差错让对方反感自己，而如今央一的行为让他受宠若惊，这是央一在暗示自己，可以更大胆一点吗？

　　北卫决定，开诚布公地和央一谈一谈。

　　06

　　从一开始要央一皱着眉头催促到如今见到央一的车便高兴地招手，北卫现在已经能够非常坦然地坐上央一的车了，这天央一难得地没有加班，北卫上车后问央一：“今天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饭。”

　　央一点头。

　　北卫便随口报了个地名，却被央一否决：“那里的菜不好。”说着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北卫的小腹。

　　北卫注意到他的视线，也跟着有些犯愁地摸了摸小腹，最近央一老是来找他一起吃饭，点的菜全是营养均衡不说，还有各种饭后水果，他最近又疏于锻炼，小肚子上都有一点肉了。

　　“那你选一家吧。”北卫倒也没有坚持，让央一选了地方。

　　央一带他去的是一家养生餐馆，北卫看着招牌有些好笑，央一是工作狂，以前忙起来随便两口盒饭就能打发过去，北卫心疼，就让家里人专门做了饭也给央一送过去，当时广电大楼里有人嚼舌根说北卫这是想抱央一的大腿，流言传出来的第一天就被央一铁腕惩处了，之后再没人敢说北卫的不是。

　　“你现在怎么注重起养生健康了？”北卫玩笑了一句，却听央一认真说：“你也要注重。”

　　北卫想，是呀，活得久才能喜欢他久一点，当然要好好养生，于是弯起眼睛笑了：“嗯。”

　　眼下正是食客最多的时候，包间已经满了，两人便选了个大厅僻静处坐着，点完菜后北卫又要了一瓶酒，想借着酒劲和央一谈谈那些他压在心里很多年的情愫。

　　但央一却态度严厉地喝止了他，仿佛北卫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你现在什么身体你不清楚？怎么还敢随随便便喝酒？”

　　北卫心中一个咯噔，失声道：“你说什么？”

　　07

　　早就应该想到的，北卫失神地跌坐在软椅上，心里一阵阵地发空。

　　他应该是活不久了吧，之前各大卫视组织了一次体检，他的体检报告一直没拿到，当时也没在意，如今想来，也许是他不应该看到。

　　还有央一对他突如其来的处处关照，一日三餐的叮嘱，甚至每天上下班的接送，现在想想不都是共/产/主/义倡导的对同志的临终关怀？！

　　他要死了。

　　可他还有很多话没和央一说。

　　他原本以为他可以喜欢央一一辈子，现在看来，只能喜欢他自己的一辈子，而央一的一辈子，也许还会有别人。

　　08

　　北卫突然红了眼眶，让央一一下子慌了手脚，他从来没看过北卫哭，这个小少爷从初见的温和有礼到熟识后的活泼天真，从来都是暖得像个小太阳一样，什么时候掉过眼泪？

　　央一大步走到北卫身边，在他身侧半跪下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

　　知道了自己对他的唐突，知道了自己在未经他允许的情况下就让他怀上自己的孩子……知道了自己对他的爱。

　　北卫印证了心中所想，居然含着泪露出一个笑来：“对，我知道了。”

　　09

　　央一微微叹了一口气：“对不起。”但即使说了对不起，他依旧会这么做，每一年他都会在年尾筹办一场盛大的春晚，给万家庆贺，看着别人阖家团圆；可今年，他想和北卫过一次春晚，属于他和阿北两个人的春晚，时间已经太紧了，他不想再等到明年。

　　“你瞒着我是对的。”即使要死了，北卫还是舍不得看到央一有一点点难过的样子，反而安慰起他来，“我真的很谢谢你带给我的一切……”

　　央一心中一动，握住北卫微微颤抖的冰凉的指尖：“你并不排斥这个孩子，这个我们的孩子，对吗？”

　　北卫愣了一下：“对不起我可能是要死了所以耳朵有点问题……你说什么？”

　　“孩子。”央一依旧是严肃正经的神情，他看着北卫的目光温柔得像是包容了星辰与海洋，“我们的孩子。”

　　10

　　竹板这么一打呀，别的咱不夸，夸一夸，年年进步的青春期教育吧！

　　这青春期教育，究竟好在哪，它是图文并茂带解说，催开了小菊花！

　　咱先说那前戏，手上功夫巧啊，轻拢慢捻再加挑，上下都开花，再说那拉灯后，先是啊啊嗯，再是嗯嗯啊，叫声响了一整夜，全是啪啪啪！

　　11

　　北卫：……那……那个啥……咱们这算是在一起了吧？

　　央一：嗯。

　　北卫：那今年我能不能多报两个节目……虽然没有弘扬社会主义价值观，但是还是很有意思的！年轻人很喜欢的！

　　央一：不可以。

　　北卫：为什么？你这样会让我看不惯你的啊老攻！

　　央一：我就是喜欢你看不惯我，却又不得不和我建设社会主义的样子。

　　北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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