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者白衣

　　第一章惊驾
　　钟鼓巷的夜鼓响过三下后，便已是二更天了。
　　此时的长安街与朱雀桥上是不该有什么人的，自古大熙朝祖制，子时宵禁，违禁夜出者斩。京城四野黎民此刻早已熄灯就寝，陷入沉沉梦乡。
　　五月刚过，初夏不到，夜风仍有些寒凉，掠过沉闷如铁的京城。
　　四野寂静，什么声响现在都是听的分明的。
　　譬如这自宫城中传来的嗒嗒马蹄声。
　　嗒嗒声越发近了，自宫门响至长安街，夹杂着马车行过的辘辘声。
　　马车四周宫人掌灯，添几分光亮，映照着车前金龙雕饰越发熠熠生辉。
　　原是天子车驾。

　　洛一斜斜倚在车中软榻上，食指轻揉眉心，两眼微眯。
　　停了许久，他轻叹一口气，闲闲的从榻边紫檀桌上端来盏茶。
　　茶水温热，正宜啜饮，却不知为何当朝洛相看及茶底香茗时，眉心皱的越发厉害。
　　这盏茶煮的是杭州新供的雨前龙井。
　　雨前龙井啊，洛一的食指轻轻敲打着紫檀桌，双眸却渐渐放远，似是思及旧人。
　　雨前龙井这茶，可是老久都没敢再尝过了。

　　茶也喝不得了，洛一又将茶盏搁在原处，托盘磕碰桌面的清脆声响听的尤为响亮。
　　“当朝天子轻狂不谙世事，你也由着他胡来，洛相如此作风，当真让老朽不敢恭维……”
　　耳畔又响起前些时候金銮殿外太子太傅裴元扯着脖子对自己嘶吼的那些话来。
　　不由勾唇嗤笑，胡来？
　　何为胡来，若如同此时一般，一品右相亲坐天子车辇，的确不合礼制，按律当斩。
　　此种行径，裴元若是上书抨击，定自己一个腰斩的罪名，自己想都不想就会把腰让出去给刽子手砍了。
　　可若是，广挑秀女大兴土木迟迟不立后如此种种云云，便是随着皇帝来又如何？
　　天子这十年来的政绩也是天下皆知的，大熙如今兴盛繁华，天子日日殚精竭虑功不可没，这些使小性子的事便任由他去了。
　　说来说去，裴元裴老太傅不过是仗着自己女儿裴贵妃的宫中地位，向皇帝使小性子，求取立威，博得更多恩宠罢了。
　　唉，官场这些腌腌杂杂的东西啊。自己当初是为了什么而从了官呢？
　　恍然又想起了十几年前在苏州时，那个小男孩拉着自己的袖子，满眼兴奋的说他平生壮志便是拜相封侯，位极人臣。
　　或许从那个时候，自己便有了入仕的想法也未可知。

　　思绪渐渐飘远，神思却是愈发的疲倦，困意袭来，双眸眯的更加厉害了。
　　议事议到二更天，推了留宿宫中的好意，平白在路上受罪。
　　夜风袭来，车中也有了微微的凉意，洛一理了理白衫袖口，打算小憩一会儿。

　　却是倏忽一瞬，洛一隐隐听闻有“扑通”一声，听不真切。随即走的好好的车辇却瞬时勒马，勒的匆急，便听得一声马嘶，破入云天。洛一不由自主的向前倾，车中摇摇晃晃，原本搁置在桌角的茶盏应声着地，摔得粉碎。
　　车外早已惊作一团，嘈杂不断，忽而是宫人厉喝，忽而是侍卫拔剑，马嘶人吼剑鸣交混在一起，端的是杂乱不堪。
　　洛一轻揉着被撞的青紫的额角，掀开厚厚的帷幕，正待问出了何事，便听得身边的二等公公拂尘一挥，尖声厉道：“大胆刁民，二更已过宵禁早行，你却视为无物，公然违禁；现又胆敢惊扰金龙御驾，罪加一等，还不拖下去压至天牢等候发落！”
　　身边侍卫拔剑声听得愈发真切，洛一本想着拿下那人之后便平安无事，却陡然听到车辇前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音量不大不小，正好可让自己听的真切。
　　那人跪在青砖地上，仰头直视车辇，不卑不亢，缓缓道：“草民一家惨遭涂炭，家破人亡，无家可归，故而深夜流浪在外，何来违背宵禁一说？草民跪于御驾之前，行九叩之大礼，唯愿一语半言抵达天听，何来惊扰圣驾一说？草民俯乞圣上明鉴，还草民清白公道！”
　　低沉的声线在暗夜中铺展开，仿佛如同黑色丝绸般柔顺华丽。
　　那公公被他抢白一道，顿时脸上挂不太住，又喝道：“大胆刁民，你还敢狡辩，左右侍卫都呆住了吗，还不快给杂家拿下！”
　　“且慢！”
　　车辇中传来一阵清冷的声调，清似翠竹新叶，却也冷似大雪掠境。
　　这声音着实不像当朝圣上九五之尊，身边侍卫都愣了一愣，就连地上跪着的人也不由得挑了挑眉。
　　趁着愣着的空当，洛一伸手把帘幕完全掀起，扫视了身旁的情景，随即视线停留在跪着的那人身上。
　　他拂了拂袖上灰尘，仍是手按额角，眼中却早已没了方才的睡意，一片清明冷冽。
　　“本相行走于朝堂十余载，这十多年来，陛下日夜操劳方有今日盛象，而你却跪在这里，口口声声说你身蒙冤案，不达天听。本相问你，若身蒙冤案，御史台大理寺一干重臣皆可审理，若不达天听，鸾凤阁京兆尹朝堂肱股皆可上报，哪里容你宵禁时分肆意拦下天子车驾，如此妄为？”
　　这不轻不重的话搁在那儿，让那些侍卫动也不是静也不是，只好接着听他们二人说下去了。
　　地上那人却丝毫不曾被洛一那冷冽的声调吓到，甚至还低低笑道：“原来草民今日拦的这车驾，里头坐的竟不是我大熙天子，而是洛相洛大人，当真是失敬，失敬。”
　　任谁都能听出来这话里有话，讽刺意十足，而那车上稳稳当当坐着的洛大人却似乎一点也不恼，而且还笑了一声，缓缓道：“不必多礼，本相受之有愧。一想到天下还有众多冤案不达天听，而本相却无能为力，本相这心里啊，就不舒服。不过话说回来，你既是要上达天听，这车里坐的是谁，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吧。本相自认为在陛下面前尚有几分薄面，如若不介意的话，今日你对本相所说之事，本相定会一字不差的转达陛下，如何？”
　　洛大人的声音本便清丽，而最后“如何”二字声调微扬，怎么听也不像在训斥责骂，猛然间便多了几分亲昵的感觉。
　　跪着的人听他说完，又是一阵低笑，与方才讽刺不同，这次的笑声里隐约夹杂着几分苦涩，浓浓的失落，化都化不开。
　　他跪着不动，却敛下眉眼，低声道：“草民苏悼，敬拜洛大人。”
　　洛一微微扬眉，一言不发。
　　苏悼也不抬眼看洛一，径自说下去：“方才洛大人问草民为何宁可拦圣驾也不前往御史台，草民如实相告，御史台不过区区从三品官职，怕是不敢轻易接这桩案子。”
　　洛一轻笑，清清冷冷，而眸中却无半分笑意：“哦？苏公子的格局如此之大，从三品大员都入不了公子的眼，那公子今日想告之人，不知是谁呢？”
　　苏悼眸色微沉，深邃无底，他扯扯嘴角，朗声道：“不瞒洛大人，苏某今日要告的，乃是三朝元老，宫中裴贵妃之父，当朝一品大员，太子太傅裴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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