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樽倒

　　四五月份的天气已经暖意洋洋，吹在皮肤上的微风像鹅毛般轻柔，直让人想打瞌睡。官道两旁倒还有些栽种齐整的树木，过五里便有一茶水凉棚，想来朝廷也是花了心思的。

　　蓝杏坐的马车在这官道上慢悠悠行进，也不知何时才能抵达柳州。走了这五六日，蓝杏脚上的水泡也好的差不多，可由着先前一直没穿袜子，这会儿天热了，她便越发不愿穿了，反正终日在马车上，也没甚么人瞅见她，她便索性不穿，光着脚丫在榻上，还拿脚丫去戳陈十三的胳膊，陈十三以为她冷，便把那双小脚裹进怀里。

　　“你干什么？”蓝杏痴痴发笑。
　　陈十三见她笑得精怪，知她又要打趣自己，便伸手将一旁的白袜拿过来，作势要往蓝杏脚上穿戴，“虽说已是阳春末，但这周遭弥漫的凉气不可忽视，当心受寒。”
　　蓝杏立马把自己脚丫抽回来，又直立起身来凑到陈十三一侧，两眼期待地看着他说：“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陈十三将袜子叠好放回去，“我说当心受寒。”
　　蓝杏抱着他大臂，“不对，刚才那句有二十四字，你现在说的才六个字，你不会数数？”
　　陈十三抿了嘴，从身侧拿了水袋来，“喝水么？”
　　蓝杏哼哼一声，“你这闷葫芦也太无趣了。”她说着便去撩了马车小窗阁前的幕帘，朝外望了望，也是什么都没有，一路上还被马车卷起了不少烟尘，呛人得紧。

　　她望了两眼便负气地甩下幕帘，背靠着软枕掰指头打发时间。
　　陈十三见状便道：“柳州有好玩好吃的？”
　　蓝杏勾了嘴角，歪脑袋说：“自然。有耍杂技耍猴的，吹糖人的卖面具的，还有天下第一家的海鲜酒楼，里头的鱿鱼丸子最好吃，等到了柳州，我就带你去尝尝鲜。”
　　陈十三点头，“好。”
　　蓝杏失望感慨，“你这技术也忒差，还不如不接这一茬呢。”
　　陈十三垂头不答。

　　蓝杏兴致恹恹，扯着自己腰间挂着的香囊，突然又想起了事儿来，便爬到陈十三跟前说：“柳州边境有个镇里的劄工厉害得紧，等到了那处，我画了图案给他，让他给你做个刺青把你肩胛骨上方的奴印给掩掉。”

　　陈十三拢眉看着蓝杏，喉结动了动像是有话要说 ，奈何蓝杏没注意，只自顾自道：“长安少年多英雄，胴臂竞相比雕青。精刺五彩多奇妙，东传扶桑有遗风。你这肩宽体壮的，纹了刺青可就更吓人了，哪是什么长安少年能比的哈哈哈。”

　　蓝杏笑着又在寻思纹个什么好，她问陈十三，陈十三只道由她做主，蓝杏便拍手雀跃说，“那就纹个杏子吧。”

　　陈十三，“好。”
　　“好什么好，”蓝杏翻了白仁，“我开玩笑的，哪有人刺青刺个杏子的？容我再想想，想个厉害的出来。”
　　“嗯。”陈十三应着又将蓝杏的袜子给拿出来，趁蓝杏挠脑袋想事情的当儿就把袜子给套她脚上了。

　　“就纹狼头吧，把福宝纹你身上。”蓝杏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情绪低落，“也不知道福宝去哪里了，怎么样了。”
　　“没事，中原的山狼斗不过它，只要藏在老林中，不与人打交道就不会有危险的。”
　　蓝杏听他这么说，还是有些担心，但现下也无他法，毕竟自己也在困境中，没办法找人去四处寻它。

　　蓝杏瘪了瘪嘴，蹭到陈十三怀里，枕着他胸膛，又将他左手抱着，芊芊手指磨蹭着他手腕上戴着的那颗铁核桃。
　　想想接下来的糟心事会越来越多，要是那天失眠了可就不划算了，还是趁着现在光阴好，多睡睡吧。

　　蓝杏的马车走走停停，到了柳州边界已是十日后了，京城来的镖局护送着蓝杏的那些宝贝玩意儿已经在柳州的分庄中候了两日有余。

　　分庄里掌事的是蓝杏娘亲的娘家人，蓝杏好像是该叫一声表舅舅，表舅舅生得年轻白净，要不是常年憩在月满楼，总是一副肾衰样儿，蓝杏说不定还会多看他几眼。
　　月满楼姑娘的手段高明啊，害得她表舅表舅娘成亲三年之久，也没半个孩子。表舅娘整日哭哭啼啼的，蓝杏也懒得应付，便只在庄里呆了半日，将自己的东西点清后就拉着陈十三去了清溪镇。

　　清溪镇里的老劄工脾气古怪还好酒，蓝杏揪着人家多久不放，他才勉强答应给陈十三刺青。

　　陈十三脱了上衣，露出肩胛骨上方的奴印后，老劄工神色微妙，“脱奴文书拿来，不然我可不敢下手。”

　　蓝杏嘻嘻笑着说自己忘带在身上了。

　　老劄工啐了一口，“你个女娃娃看着俏皮，也没一句正经，官府收的奴隶你且去官府脱了奴籍来，否者别搁这磨我的时间，我可没功夫陪着瞎闹。”

　　“哎呀老汉，我说真的，我忘记带了而已。我和他回来得匆忙，赶着成亲的，我那老爹快不行了，他就想看我嫁出去的这一天，若我再回淮阴寻了文书来，估计我老爹就没气儿了啊。老爹他生前我就没能在跟前好好尽孝，现在……”蓝杏说着，那水雾雾的眼珠像是真要落泪下来，“哎，也是我家命苦，我下面的七八个妹妹也都不中用，就只剩我跟着淮阴的老板做了点生意，补贴家用，我那刚满一个月的小弟耶，一天连奶水都吃不够嘤嘤嘤……”

　　老劄工，“……”
　　陈十三，“……”

　　“老汉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和他这辈子能在一起也不容易。”蓝杏说着就过来扯住陈十三大臂，悄悄在那肌肉疙瘩上拧了两把，陈十三蹙眉，看了一眼蓝杏，却见她挤眉弄眼，不知为何。陈十三便伸了手来给她抹眼泪。

　　蓝杏负气，一跺脚，“你看他，痴不痴傻不傻的好可怜！”

　　劄工点了一杆老烟枪 ，眯着眼睛抽了口后缓缓道：“好吧好吧，就当老汉我身前做回善事了。”

　　蓝杏见状立马开笑颜，“多谢老汉了！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这儿有两颗珠子 ，还请老汉一定收下，等我两成亲之日，您一定赏脸来喝口喜酒啊。”

　　“好说好说。”老劄工笑呵呵回道，而后抽完了叶子烟，就准备着家伙事开始刺青。

　　他拿出来的针头又细又长，扎在陈十三身上，陈十三倒是面无表情的，蓝杏却狠皱着眉头一脸惶恐，像是自己身上爬满了蚂蚁般，十分难耐。

　　陈十三端坐在板凳上，双腿张开，像蹲马步般稳如泰山，他双手撑在膝盖上，腹部的肌肉缓缓地一起一伏，肩头也随着呼吸在轻微律动。

　　蓝杏看着肉可疼了，她走到陈十三跟前，询问，“疼不疼？”
　　陈十三摇摇头。
　　蓝杏却当他这摇头是强忍般，只顾自己心里想的，可疼可疼了。她便贴近陈十三，将陈十三的脑袋拢在怀里，右手还拍着陈十三的脑袋瓜，说不疼不疼。

　　劄工叹口气，“本来就不疼，女娃娃你能不能站远一点，莫挡光。”
　　“嗯？哦……”

　　刺青的确是个耗时间的活，等劄工的一番工程做完，山头上挂着的太阳已经沉下去了，只留了半边天的火烧云，煞是好看，和陈十三后背的狼头图腾一样好看。

　　蓝杏告别劄工，牵着陈十三的手沿那条清溪绕了远路才回到柳州城里，蓝杏向来走不了远路，后来进城后还是陈十三背着她回到庄子里的。

　　那时候，她表舅和表舅娘都已经开席吃夜宵了，蓝杏在夜市里吃了些东西的，便不与他们同桌，只道了好后就回自己屋里了。

　　夜间月上柳梢时，她表舅娘突然来了廊外敲门，蓝杏还以为她又要拉自己吐苦水，便立马回绝说自己乏得很，已经睡下了。

　　外头表舅娘闻此言便道：“既如此 ，那丛云丫头给你的信我就明个儿再给你吧，你且好生歇着。”
　　“信？什么信？”蓝杏连忙接话道。
　　“是镖局一道带过来的，先前忘记给你了，镖局的人走的时候才想起，所以就交代我让转交给你。”
　　“舅娘且等等，我披了外衣就来。”蓝杏说着作势在地板上快走几步，又将衣裳抖了抖，后才去开门，却见她舅娘还真拿着一纸信封。

　　舅娘将信纸交到蓝杏手中，“若不是什么要紧事就明个儿再看，你车马劳顿了一天该好好休息。”

　　蓝杏有些心虚，连连答应，她舅娘也没说什么，只又寒暄两句后便走了。蓝杏探出头去见她舅娘由两丫头搀着慢吞吞拐出了回廊，她这才扯闭了门来拆开信封。

　　那头出去的舅娘刚拐角却碰见了对面来的陈十三，陈十三块头大又脚下生风，前进的趋势一时间没收住，那搀着舅娘的丫头又只顾注意脚下，没瞅见陈十三，便一头栽到陈十三身上，惊叫着跌坐到地上去。

　　蓝杏听了声便立马跑出来看，却见她舅娘受了惊吓，带着怒气要呵斥陈十三，蓝杏便赶着上前拉住，宽慰两句，见舅娘气消了才扯着陈十三回到屋里。

　　蓝杏急着看丛云送来的信，便也没和陈十三多说，只将人晾在一边后，自己去书案前展了信纸。

　　那头站着的陈十三总觉不对，他摸了摸腰间，却也掏出一张纸条来，打开一看，那上面用正楷赫然写着八个字 ——

　　亲亲小叔，见信如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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