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樽倒

　　二月初的天气总归有些回暖，虽说昨晚刚悄然下了小雨，此刻大街小巷子里的青石板老城墙都还湿漉漉的透着寒气儿，但那也是柳抽芽花开.苞的时候。集市上人头攒动，马来车往，被大雪掩盖了两三个月的京城总算有了些许活人气息。

　　一辆小巧精致的马车慢悠悠晃过二十四拱石桥，穿过常福巷子，一拐弯儿就溜进了一家气派府邸的后门。

　　马车里坐着的是皖江蓝家的庶出二小姐，蓝杏。也是个精致小巧的人，和这慢悠悠的马车一般，浑身透着一股子懒倦气儿，像是没睡醒般。

　　马车停在后门，守在门口的家丁忙过来牵马，赶着马车的小哥便朝里头喊了声，“小姐，陈府到了。”他喊完便利索地跳下马车，把挂在车身侧旁的矮凳取下来，放在地上。

　　跟着坐在车里的丫头从云赶紧动作，伸了手来搀扶蓝杏。蓝杏鼓了鼓自己眯起的眼睛，拎着手里的福串儿甩了甩，尔后才将手搭在从云手背上。

　　下了马车一路朝西走，过了甬道花廊便是后院，后院里三三两两坐着偷懒耍滑的下人，蓝杏过来时，那些丫头小厮还浑身一紧，但又见是蓝家的小姐，便也松口气，堆笑着上前作揖。

　　“这大冷天儿怎不见找个屋子消遣？”蓝杏半耷拉着眼皮儿，冲着上来的丫头小厮甩甩手，“回头我给你们家小姐说道说道。”

　　“那可真是劳烦蓝小姐了。”
　　“要说咱自家小姐有蓝小姐这般体谅下人，我们可就算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要不咋说从云妹子一看就是福相呢，能在蓝小姐身边伺候着。”

　　“成了成了，都别说了，咱小姐还赶着过西厢房去呢，大家别围这儿，该干嘛干嘛，仔细你们家小姐知道了还不扒你们一层皮！”从云上前来招呼着众人，且待众人都退散后，才掺着蓝杏往西厢房去。

　　这刚走了没两步，就瞧前儿被屋檐角遮了半边的歪脖子树上倒着吊了个人。蓝杏被唬得往后一退，从云赶紧上前挡着，大声呼道，“这咋还有人上吊了呢？”

　　旁边跟着的陈府家丁连忙解释说：“可不是上吊。那是咱小姐前阵子在柳池湾买回来的奴隶，不听话，惹咱小姐生气了，就给挂这树上。”

　　蓝杏唏嘘，懒得多打听，便招呼着从云走了。

　　要说京城这地界儿非富即贵，钱多了没处使，地位高了要啥有啥，这些个富家子弟就无聊得打紧，尽爱搜罗些稀奇玩意儿。就说这陈府的小姐陈游夏，生性乖张，当那些个礼义廉耻是狗屁，硬在自家院里养了些面首奴隶来消遣。

　　当初蓝杏也是被狗屎糊住了眼睛，没看出陈游夏那张美人皮下是这般变态的骨子。就稀里糊涂的和这个人交好起来，现在想来，要重回当初，蓝杏还真得好好思量一下该不该和陈游夏走得这么近。

　　毕竟人脾气怪了点，遇上的麻烦事儿就比常人多了很多。

　　也就半柱香的时间，蓝杏便到了陈游夏的阁楼里，那厮这会儿正半卧在榻上，枕着自己的美人打盹呢。蓝杏蹑手蹑脚上前，直接就把那盖在人身上的狐裘皮子给掀开，陈游夏被惊醒，还未睁眼就挥着爪子挠人。

　　待看清是蓝杏时，陈游夏气的呼哧呼哧地要来揪她胳膊，“我说是谁呢，敢扰了姑奶奶的美梦。早就告你一大早就过来，你倒好，趁着人午睡的时候才来，一来就做些坏人好梦的勾当！”

　　蓝杏退到一边的椅子前坐下，只端着丫头递上来的热茶吃，“还做美梦呢，你还有这心思，我真不得不佩服你。”

　　陈游夏抽了口气儿，立了立身子，尔后又像没骨头般，歪栽在身后人怀里，“谁叫姐姐命苦呢，以后啊可没这自在日子过了。要去别人家给人当老妈子了，啧，我可听说那赵家的小子也是个败家子儿，那满春楼的姑娘有一半儿都跟过他，你说这我要是过去，会不会牺牲大买卖？”

　　蓝杏不接茬，只道：“你爹已经和赵大人家说好了么，到底啥时候？”
　　“下月初八。”
　　“这么快？”蓝杏拢着眉头，“那你这屋子里的这些可怎办？”

　　“卖了呗，卖不了的丢了。”陈游夏云淡风轻地说着，殊不知她身后那人的脸色却已然惨白。

　　蓝杏瞄了那人一眼，讪笑，“你看你都把宁哥儿吓到了。”

　　陈游夏仰头去瞅，伸了手去摸那人的下巴，“啧，可惜。”
　　“小，小姐。”宁哥儿哆嗦着唇，哑着嗓音说出来的话都带颤的。
　　“没事，以后你就跟蓝家小姐过，她心眼儿好，不会动手打人的，你自己机灵点儿。”陈游夏交代着，好像蓝杏就接她这破烂摊子一样。

　　蓝杏瘪嘴有些嫌晦气，“我可没你那些爱好。再说那也得我大爷让啊。”

　　陈游夏一手撑着睡榻，一手撩着宁哥儿胸前的几缕青丝，“那没办法了，改明儿我就给你去官府挂个号，拿了牌子就自己去柳池湾等着吧，你这模样总会给人看上的。你也别怨我，要怨就怨她蓝杏，是她不要你的。”

　　蓝杏把茶杯往案几上一砸，“陈游夏你就硬是吃定我了是吧？”

　　陈游夏挑眉，“跟着你我也放心些，以后偷了空溜出来，还能来看看不是？”
　　蓝杏笑着，带着暗黄色沉光的眼睛里透着丝丝冷气，“你还想着来看，当心你未来夫君不扒了你的皮。”

　　“他敢。”陈游夏咧着嘴角，胸有成竹，“大家伙都心知肚明这桩婚事到底为什么。他赵家要钱，我爹又想要面子，都是明打明的买卖，谁还欠着谁了？不是我乱讲，就他赵小子哪有不偷腥的，以后院儿的小妾我任他养，他也甭想来管着我。咱大容朝尊卑从来不看男女，只地位钱财让人服气，谁 手里有权有钱，那就是大爷。”

　　蓝杏无语，只摆摆手道，“罢了罢了，由着你作罢，有你受的。”她说着又想起刚才在后院看见的那个被吊在树上的奴隶，还是忍不住叮嘱一句，“以后你可还是收敛点，都要出嫁的人了，怎么还那股子狠劲没减的。你这院里的能放就放了吧，硬要把人再卖出去干嘛，就当给自己积点德不行？”

　　“不行。我花钱买的，又养了这么久，凭什么说放就放了？打死了丢郊外的乱葬岗去都成，哪有放了的道理？”

　　此话一出，那榻上的宁哥儿没了魂一般滚到地上，又爬到蓝杏脚边牵着她裙摆直哆嗦，“蓝小姐就行行好吧，我，我还不想死啊。”

　　蓝杏收了收自己的脚，“你家小姐又没说要打死你，你让开别拽我。”

　　“不，我改主意了。”陈游夏吊着嗓子，一副要做坏事的样儿，“杏儿你要是不要他，我就把他打死了埋院子里那棵陈桂树下。”

　　“你！你胡闹什么？”蓝杏说着，那脚下的人抖地越发厉害，她都快把自己的脚给提到椅子上了。

　　“谁说我胡闹了。”陈游夏说着就从那软榻旁的矮桌下抽了鸡毛掸子出来，往那宁哥儿背上抽，宁哥儿抱着脑袋往边上躲，嘴里还一个劲儿叫着让蓝杏可怜可怜他。

　　“行了行了，陈游夏你别打了！”蓝杏看不过，揉着自己的眉心说。

　　陈游夏这才住手，直立气腰来一手扶着腰身，还像是累了般喘粗气儿，“你不早说，早说我也不费那劲儿，手都酸了。”

　　蓝杏，“……”

　　“诶，我说，既然要收那就把我这院子里的都收了呗？”
　　“不行不行，只一个不能再多了，多了我没法跟我大爷交代。”
　　“别啊，就留宁哥儿在身边伺候，其他的养在那碧落巷的四合院里就成。”

　　“陈游夏！你故意套我呢吧？”蓝杏看着陈游夏那张人精脸，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被人给玩儿了。
　　那碧落巷的四合院是她上半年才背着家里人偷偷置下的房子，用来放自己淘来的稀奇玩意儿的。

　　“你这说的哪里话……诶，我后院树上还吊了个，当初卖家卖给我的时候说他是在狼群里长大的，会引狼呢，这不正好跟你家福宝做个伴儿？”

　　“呸，陈游夏我信你的邪，你这院里的我什么不要，你要杀要剐随意！”
　　“别介啊，好歹咱也好了这么多个年头了，姐们有难你要不帮，这说不过去啊。”

　　话音落，那外头跑进来一小厮，急吼吼的嚷着，“不好了小姐，后院吊着的那奴隶翻白仁了！”

　　“什么？！”陈游夏两步跨过去，“不让你们好生看着么？我这马上就要成亲了，还碰上死人，这不成心找我晦气？你们都不想活了？！”

　　小厮被唬得立马跪在地上磕头，陈游夏也管他只叫着过去看看。

　　蓝杏这才算看明白，陈游夏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是信轮回报应的，还知道自己要成亲了不能触晦气，想来先前说的那些也都是故意来激将她蓝杏的了。

　　蓝杏这般想着，眉头也松开几分，只唤着从云一道去那后院看看。

　　到了后院，就看见一堆人围在歪脖子树下，陈游夏正交代着人提了桶凉水来，往地上摊着的那一坨浇上去。

　　浇了两桶没反应，估计是真死了。

　　蓝杏上前，匆匆扫了一眼地上的奴隶后，冲陈游夏说：“算了，死了就死了，赶紧弄出去埋了吧，仔细你爹知道。”

　　蓝杏刚说着，那边上的小厮就叫道，“哎呀，动了动了，他动了！”

　　蓝杏回头就看地上那破烂麻布中的人抽了抽，披头散发，全身污秽，露在空气中的小腿肌肉僵硬，那上面还带着没完全凝固的血迹。

　　那人在众人的注视下，突然睁开了眼睛，暗沉的眸子里竟闪着幽深的蓝光。
　　与之无意一瞥间，蓝杏微怔，脑子里一晃而过自己在塞外救下的那匹野狼，那自己养在碧落巷四合院里的福宝。

　　它的眼神也是这样
　　凶狠，凛冽，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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