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青丝

　　青丝披肩，一袭白袍加身，赤裸的双脚踩在石子路上。入目之处，满是血污。她举目望去，高耸入云的城墙猩红一片，分不清是砖瓦本来的颜色还是由鲜血所染成。纤细的脚踝被抓得生疼，她低头看到一双绝望的眼睛。“礼部尚书。”她刚念出他的名字，站在他身后的男人手起刀落，那双眼瞬间变成一片死寂。
　　皇家车辇前，他抬起她的下颚，狞笑着问她佛要如何救众生。他说，佛救不了他们，你却可以。她望进一双噬杀的眼，疯狂而残忍，狠艳而绝望。佛说，西方净土，极乐世界。佛说，普渡众生。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咔咔”两声，葱白手指顿时折成扭曲的形状，女人惨白的脸，冷汗涔涔。她看到他盯着她的眼，看到他毫不怜惜地将怀里的女人甩在地上，看到他对上使者愤恨的目光。她的青丝长长地拖在地上，纯白的衣袍仿佛不沾染半点尘埃。
　　青丝披肩，白袍加身，双脚赤裸。束发整冠，皇子华服，精美皮靴。他说，今年秋，太子选妃，你也会在名单上。她笑答，下个月我将入空门，看不到太子选妃的盛宴了。半个月后，腥风血雨席卷皇城。曾经的繁华盛世，现如今仿若人间地狱。满目血光中，他狞笑着问，你想救他们，还是不想救他们？
　　使者受辱，两国开战，吾皇愈加暴虐，满朝文武噤若冬蝉。父亲说，你劝劝他吧。她走过寂寞的宫墙，穿过冰冷的走廊，迈入他空洞的书房。她说，造杀孽死后入畜牲道。他说，你呢，死后入何道？她说，修成正果，再不必受轮回之苦，什么道也不入。他狠狠抓她入怀，粗暴地吻上她，嘴唇被咬破，牙齿也撞得生疼。青丝密密地铺满两人全身，纠缠不清。
　　她开坛说法。她被指□□荒唐，欺世盗名。她双目清明。她衣袍纯白。她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清冷月光中，她醒来，而他竟在。随意丢弃的帝冠，来不及脱下的帝服。他紧紧抱着她，眼角濡湿，沉睡不醒。月光照在他颈上褪了色的红线上。她动容，她挑指，洁白美玉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他在睡梦中皱眉，冷汗淋淋，却无声响，连呻吟也没有。
　　为何对生命如此轻贱？她面露哀戚。我不许这世上有人看轻你，就是杀尽天下人我也不在乎。他毫无愧色。他们说什么，我并不在意。可叹“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她推开他。
　　昔日佛祖舍身救饿虎。她说，我应你，青绾今生今世伴你左右，而你再不可造杀孽。他点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绾青丝，着嫁衣。他温柔的手，热烫的眼。
　　白袍，赤脚。冷清的庵堂，风在过道上呼呼地蹿来蹿去，就像心湖永不平息的水波。佛像敛目微笑，她垂目跪拜。鬓角点点灰白，眼角细细皱纹。儿时高僧曾夸她独具慧根，努力修行必能功德圆满。摊开掌心，那里有一道极深极深的疤痕。她苦笑，望向佛千年不变的淡然神色。
　　鲜血染红了利剑，尖锐的痛楚传至神经，却远不及心痛。连当年的誓言，也阻不了你复仇的心吗？她近乎哀求。他一把推开她，挥剑结束了眼前被软禁多年的生命。我一直以为是容贵妃，没想到是你，竟然是你！娘死时的惨状你见过吗？她用全部的心去爱你，连我这个儿子都不及你万分之一，你怎么下得了手？……怎么下得了手？
　　她披着齐肩的长发，站在他床前。他的脸色比她的白袍还要惨淡。她说，听说你病了。他说，你信吗？手腕一转，药碗倾翻，地砖上银质花纹碰到药汁立刻变成了漆黑色。她望着他不语。他笑着捉住她的头发说，何必剪短呢，留长了多好看。嬉笑道，不如为我留吧。她不语。而他的眼里没有笑意。
　　晚，熊熊烈火烧起。她惊醒，注意到外面的情形，反而笑了。他扔了手中火把，冲进火海。火光连天，到处是慌乱的人群，救火的，逃生的。其中不会有她，他早知道。生死由命。她曾说过。等她修成正果，死后再也不会入轮回。她曾说过。佛祖圆寂后火化会留下舍利子，不知道她会不会有功德圆满的那一天。她曾说过的话，他都记得。他推开房门，却呆立在原地，愣愣不得语。她坐在床头，凤冠霞披，满头青丝绾成华丽的发髻，一如当年嫁他时。她抬头望他，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你迟早会这么做的。我以为你早已绞了头发。他仍是不可置信的模样。她不答反问，这房子快要塌了，你还想在门口站多久？
　　火苗将一切吞噬，一切的一切，复归沉寂。
　　“嘿哟。”少年让女孩骑在自己脖子上，教她放风筝。“琏哥哥快跑，快跑，蝶蝶飞起来了，咯咯，飞哟飞哟。”
　　“青绾，长大以后做琏哥哥的新娘好不好？”“做新娘的话，琏哥哥会把玉送给青绾吗？”“有可能。”“……还是不行，师父说青绾长大以后要入佛门的，师父还说入佛门要戒色，所以青绾不能做琏哥哥的新娘。”
　　“佛救不了这些人，你却可以。你想救，还是不想救？为我留下这青丝，我便赦他们不死。”
　　今生，剪不断这青丝。看不破，这红尘俗世；斩不断，这丝丝缕缕。
　　来世，能否成佛？来世，是否还有这么一个你？还有这么一个我？
　　来世，来世，又如何？……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