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赌不服输

　　第二日，林持还没睡醒，就被下人从被窝里拎出来，裹上丝绸薄衾，丢到马车里。奴仆抱着大小箱子，各色玩意，时鲜果子流水一样地从车边经过，他都听而不闻，呼呼大睡。

　　收拾停当，也没人去叫他，马夫赶着马车嘚嘚缓行，慢慢踏到大路上。车窗外一片春日好风光。

　　韩千里领三十人斥候队，一人一匹快马，短打扮，在城门等候。

　　和他一处等候的还有城内世家公子们。自那一日着人将香囊送来后，林持再未在他们聚会中露面，登门求见也一概不理。众公子心中不觉惴惴——虽然他们也讲求“名士风流”，平时眼高于顶的，但那是对家世门第低于他们的人才可如此。好比家犬见了乞丐偷儿总是吠吠而向，威风无比，但见了主人，却又摇尾乞怜了。

　　世家鄙视链里，林持既然在远高于他们的位次，那么无意中得罪他，那可就大大不妙。所以借着送行的机会，是必须告罪一二，免得回到京城，林持在“三等九品”的等级评定中恶言几句，那就麻烦了——这些公子虽然品味和见识都局限于乡下贵族，但鼻子却精的很，早就探知当下最炙手可热的少司察，那位风靡京师世家少年圈子，逼格甚高性向成迷的杨家二公子杨谨，恰恰是这位林公子的死党，关系好到居然没人听过杨谨骂林持。

　　再考虑到杨司察素好南风，嗯……

　　莫非是姚瑶姑娘那香囊里装满春药，惹得林公子春情难耐，思念情郎，所以迁怒众人，又及早回程去了？

　　真是无妄之灾，无妄之灾啊。

　　都是等人，等的都是同一个人，但世家公子怎肯与粗鄙武夫等同。所以两队人马泾渭分明，世家公子那边又是路帐遮尘，又是雅乐伴奏，时不时还有人长啸两声，好像犯了癫痫病。韩千里觉得他们说不出的聒噪，驱马往边上挪了挪。

　　“这林家公子，身子倒是弱的。越发显得高洁脱尘。只是不知杨司察何等人物，竟然得他青眼。”

　　“杨司察在京中素有高冷之名，生的俊俏，但据说手段了得，善习房中养生之术，曾与他交好之人，莫不食髓知味，离不得他。只是这林公子这般身弱，却不知吃不吃得消。”

　　韩千里皱起眉头。自诩高雅，却背后嚼人私隐，这所谓世家公子，真是下作。

　　“灵峰兄，你说，这腰间香囊，林公子怎地一晚就拿到手，赢了这赌局呢？莫非……”

　　“果然风流公子，是不拘男女，发乎性情，随心所欲的。志玉兄，你这般想，可就落了下乘了。”

　　“灵峰兄所言甚是。小弟果然于道法性灵上，还不甚通透啊，哈哈哈哈……只是林公子若如此通脱，小弟倒也想和他交好一番。”

　　“哈哈，其实小弟也……那日做局，他在水中之时，衣衫尽透，足上叮当，我就……”

　　韩千里一甩马鞭，平地刮起三尺土，扬了那两人满身满脸，驱使马儿扭头走了。

　　待到林家的马车终于出现在城门，那帮世家公子的癫痫病，八婆症顿时痊愈，人模人样地迎上前来。在车门外通了姓名，里面却半日没动静，场面一时僵持。众公子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硬着头皮再次高声通报姓名，这时里面才咣当一声，又有人哎哟痛呼。

　　韩千里在人群外，见那车上帘子被下人拿一根棍儿挑开，林持正跪坐其中，坐姿很不端正，一手拄着地，一手捂着头，身上还裹着深青色绸缎薄衾，显是才从睡梦中惊醒。见了车外这些人，他显然也吃了一惊，眨眨眼，迟疑道，“诸位是……？”

　　场面一时寂静。

　　韩千里没想到他根本不记得这许多人的样貌姓名，何谈得罪不得罪，记仇不记仇，简直是热脸贴在冷腚上，冷腚还要问你来做甚？真是笑死人了。

　　他没撑住，笑出声来。

　　在这寂静中，笑声就十分清晰。

　　林持一抬头，见了他，眼神顿时惊喜起来，叫了一声，“韩千里！”

　　韩千里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在他总是有点冷漠的脸上，显得如这早春三月的春风一般温柔。

　　林持一见，十分欢喜，就坐直了身体，薄衾随之滑下，露出他单薄的衣衫。他穿着寝衫，腰间只随意系上带子，动一动，大片雪白的肉就都露出来。许是觉得有些冷，他将衣服裹紧些，只把两条长腿留在外面，踩着车辕，十只脚趾快活地翘一翘。

　　不知为何，韩千里突然觉得他白白的两只脚上是缺了点什么，总归不大圆满。

　　他便驱马过去，翻身下了马，从怀中掏出金环铃铛——“你的。”

　　林持眯着眼睛笑着看他，“送你了。”

　　“这铃铛不是大有来历？又是请神又是求鬼的。你还是自己收着吧。”

　　林持想一想，回去祖母面前，不见了这铃铛，确实不大好交差。但他又想收服韩千里，于是说，

　　“那环儿送你，铃铛还我。”

　　“……少了金环，铃铛何用？”

　　“好说，找根带子系起来。”

　　说着，他在车内四处张望一番，没找到合用的绸带，正苦思间，突然福至心灵，啊地一声，伸手就去解身上的衣带。

　　却被韩千里一把拽住。

　　周围众人齐齐吸气。尊卑有别，一介武夫竟然冲撞贵人，林持当场叫人将他打死，也不算过分。

　　但林持只疑惑地歪了头看他，又眨眨眼。

　　韩千里嘴角一弯，讥诮地笑了一笑。

　　这小子衣衫不整，就凭那一条衣带子遮丑。如果解了，岂不春光大泄？虽说都是男子，可……

　　他想起那两个做作恶心的本地贵族。那样岂不是趁了他们的意？

　　同为淫贼，还是这个小淫贼更可爱些。

　　所以他微微一笑，翘起一边嘴角，“不过是绸带，我有。”

　　说着，掏出荷包，将上面一指宽的大红绸带抽出来，又把大小金铃铛交错串上，手一摇，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接着，他单膝跪地，将林持一足抬起，另一手就将绸带在上面绕上几周，打了个结。

　　然后他抬起眼睛看林持。

　　林持也不将脚踝从他手中抽出，反而用力蹬在他手心里，俯身瞧了瞧，笑道，

　　“甚好。”

　　韩千里也不答话，将那挑着车帘子的棍儿抽走，车帘飘飘落下，隔断了二人的视线。林持整个人都在车里，只有那只右脚，和脚踝上的红绸金铃铛还露在外面，衬得雪白秀气的脚越发漂亮。

　　韩千里将他右脚放在车辕上，又扯着车帘遮了一遮，才站起身，转头看看那两个嚼舌根的本地贵族，不知为何心中快意，微微一笑。

　　然后他翻身上马，大声下令，“动身！”

　　三十斥候齐齐喊“诺！”

　　林持在车中也全无异议。

　　于是这浩浩荡荡的车队兵行，就沿着大路，往京师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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