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枷

　　黄金枷
　　——读《金锁记》
　　七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也许没有赶上看见七十年前的月亮，我想着，那月亮该是铜钱般大小的一个惨白的湿晕，像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幽怨，是否在为七巧带上黄金的枷锁而叹息。在七巧的回忆里，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充满期待，憧憬即将在姜家与姜家三少发生的爱情，即使她嫁的是姜家二少爷——天生骨痨的活死人；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酸路途回望，再好的月色也从“床前明月光”变成了历经沧桑不断泛黄的白壁，细微的裂缝像是要迸裂出人的脑浆，惨淡苍白。
　　恍惚间，夜间特有的微风拂过了脸庞，像婴儿的唇轻啄着，我忆起了她，曹七巧，曾经单纯没有心机的女孩，曾经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女人。那个夜，静悄悄的夜，屋外的嘈杂仿佛与这间屋子断然隔绝了，她的心，与门外的繁华悬浮格格不入；她的眸，落在了眼前没有一丝生气的男人身上；她的鼻，氤氲着腐烂的人肉味，弥漫着，飘散着……我忍不住想问：曹七巧，为了姜季泽，把自己如花般的青春葬送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宅子里，值得吗？不后悔吗？即使我早已知道答案，从第一眼看见她与季泽的对话，到最后她狠心戳穿季泽的谎言，将他赶走，我心中的答案始终明了。“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然而人究竟还是那个人呵！”“即使隔了十年，人还是那个人呵！”“就算他是骗她的，迟一点发现不好么？即使明知是骗人的，他太会演戏，也跟真的差不多吧！”她的一生都在挣扎，在金色的枷锁中挣扎，直至脱离姜家，离开季泽，她的心却始终紧紧地被枷锁禁锢着，链接着的金色链条使她无法挣脱，因为她的心中还有爱。
　　多少回了，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我说，爱，爱的痛是真的，爱的伤是真的，爱的泪也是真的，赤裸裸，无法遮掩的。
　　爱玲说，世上，没有一份情感，不是千疮百孔的。
　　何尝不是呢？
　　她要他，她付出了一生的代价；季泽不爱她，却为了钱愿意将情感分割。该认清了吧？该放弃了吧？那被季泽打翻的酸梅汤沿着桌角朝下落，像缓慢的沙漏，一滴，一滴……一天，一天……一年，一千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仿佛就过了永生。七巧忘记了季泽给她的伤痛，忘记了对他的怨恨，忘记了一次又一次的背叛，跌跌跄跄，提起群角奔上了楼台，她要在窗户里再看他一眼。时光老人，你是否在嘲笑她的愚蠢？我也想不屑，我也想轻视她，然而我不能，我做不到。紧贴在帘子下的脸颊啊，你可看见那晶莹的眼泪，透明而神圣，又有一种绝决的美丽，此时的七巧，不再年轻美貌的七巧，却散发着不可抵挡的魅力，忍不住要为其而神魂颠倒了。
　　看你的眼，冷漠中难掩心伤；看你的泪，滴滴荒芜。谁曾真正的懂过，疼过，怜过，.惜过……背叛之后的原谅，一次又一次，七巧的天真熬尽后再熬干眼泪，最终，熬干心血，得到的，是崩溃。究竟还有什么没有付出，究竟还有什么可以付出！黄金的枷锁，一生的挣扎，一生的痴缠……
　　美丽，在一瞬消逝；爱，也完结了。
　　别人说，她疯了；她说，是他们疯了。疯子与常人又有什么界限可言呢！在那个时代，疯子只是多了一点痴狂的追求，对自己一生幸福的追求！是因为守寡半辈，却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还是因为自我保护过度，衍变成了对金钱的保守？七巧活生生地毁灭了女儿长安一生的幸福，葬送了儿子长白终生的前途……在鸦片的麻痹下痴一世，梦一世，迷一世，恨一世，泪一世……所以，那个可怜而可悲的人儿啊，紧紧地抓住看得见的金钱，就像是被淹没在决堤的洪水里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即使筋疲力尽也不肯放弃，因为，这是世上唯一可以信赖的依靠。但你可曾知道，那就是你，黄金的枷锁。
　　三十年来七巧带着黄金的枷，像被邪恶驱使的傀儡，用沉重的枷角劈杀着身边所有的人；三十年后，七巧连颊上的一滴泪也懈怠揩拭，由它挂在腮上，风吹干了泪痕，却抹不走心中三十年的悲哀；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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