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和

　　一、
　　庆阳三年，帝君出巡祁州，体察民情。
　　行至柳城，留三日。
　　他从军五年，因表现突出，有幸成为帝王护卫队的一员。
　　站在柳城青石铺成的大道上，烈日当头，盔甲之下汗水湿透了里衣，额间的汗水顺着头盔与脸之间的缝隙淌下。
　　他在人群中立得笔直，虽是护卫队，也只是守卫街上的秩序，帝王座驾侧旁自有亲兵守护。
　　然能在这边陲小镇中接近王驾，已是天大的荣幸，又何必奢望太多。
　　传闻那位君王偏爱烟柳繁华的精致景色，这几日柳城街边张灯结彩，几乎家家户户门口都挂上了山边采来的野花，粗犷的边城似乎也带上了江南的柔媚气息。
　　街道上人群攒动，挤挤攘攘，希望一睹圣上真容。
　　他站在百姓前阻挡激动的人们，不经意间抬头远望，帝王的座驾已浩浩荡荡地入了城，黛青色的幡布随风浮动，配合秩序井然的玄甲亲兵，显出天家的浩荡威严。
　　王驾方一入城，大道上的百姓如事先演练过一般，自城门口至内城依次虔诚地跪伏在地，口呼万岁，远远望去恍如一条巨龙伏下怒张的鳞甲。
　　他身披银色铁甲，持枪半跪在地，同这千万百姓一般，默默憧憬着天家威仪。

　　二、
　　身后人群一阵骚动，一个小孩跌跌撞撞地挤出了人群，呆呆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队伍，似是吓住了。
　　他顾不得队长教训的规矩，迅速把小孩按倒在自己身侧。
　　小孩一下扑倒在地，却依旧呆呆的，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扑闪扑闪的眼中充满了好奇，似乎不解这个铁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冲小孩笑了下，低声道：“莫说话，别怕。”
　　小孩愣愣的看了他一会，回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没想到小孩这般不怕生，看到这笑容只觉心里暖暖的，便悄悄揉了揉小孩的头，算作安抚。
　　小孩听话的跟在他身边，悄悄地抬头看着长长的队伍从面前走过。
　　身后万人齐声高呼：“吾皇万岁！”
　　声势浩荡，天地惊动。
　　他默默抚住小孩的背。

　　三、
　　皇帝在行馆入住，人群渐渐散去，因帝王出行，今日参拜后，百姓大多被约束在家。
　　街上忽然冷清了下来，只剩几个洒扫的仆役。
　　他拉着小孩站在大街中央，目光四下寻找小孩的家人。
　　几个同袍摘下头盔笑闹着走过来。
　　“修和，你何时多了个儿子？”一个同袍调笑道。
　　他微笑了一下，“休要胡说，是个路边走失的孩子。”
　　同袍拍着他的肩说笑了几句，对着地上拉着他手的孩子说道：“小家伙，你是哪家的孩子？叔叔请你吃糖。”
　　小孩瞪大了眼睛，仿佛被糖吸引。
　　突然转身，抱住他的腿，大喊了一声：“爹！”
　　他：...
　　同袍：...
　　“哈哈哈哈，修和，你何时生的儿子？竟这般有趣。”
　　他无奈扶额。

　　四、
　　“宝儿！”
　　一个年轻妇人神色慌张，发丝微乱，看见孩子，顾不上礼法，急忙跑了过来。
　　从他手中接过孩子，顾不得道谢，左右检查起来。
　　“娘。”孩子乖巧的叫了一声。
　　她终于压下心中的惶恐担忧，怒气也涌了上来，“怎么乱跑，你要担心死娘么！”
　　因有着外人在，她只小小呵斥了一句。
　　他忍不住劝道，“你莫怪他，当时人多，大约是被挤出来的。”
　　她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忽而有些窘迫，“多谢这位军爷。”
　　他暗自搓搓手指，笑的温和，“职责所在，不必客气。”
　　说完又觉得过于生硬，又说道，“宝儿很乖。”
　　想想有有些轻浮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见他语无伦次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此时虽是八月，他却觉得像是阳春三月，春风拂柳，满城花开。

　　五、
　　“修和！看什么呢，人都走远了。”一旁的同袍捶了他一下，笑得暧昧。
　　他耳根微红，幸好头盔挡着，旁人看不见，“胡说什么，莫坏了人家清誉。”
　　同袍挑眉一笑，“放心放心，我不会同别人乱说的。”
　　他不理，径自往卫所去交了差。
　　同袍跑上来从后面扑住他的肩，“莫气莫气，说笑而已嘛，真的，那女子我知道哦，...”
　　“...”
　　“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成吗。”
　　“...”
　　“真的，那是城南林家的，前年死了丈夫，可怜她一个人把儿子带大咯。”
　　“...”
　　“不过好在上头公婆走得早，除了儿子也没别的负累。
　　“...””
　　“你在听么，不是真生气了吧？”
　　“...说。”
　　“哈哈哈，修和啊修和，你真是...哈哈哈...”
　　“...”
　　“行啦，莫恼啦，哈哈哈...”

　　六、
　　他心不在焉地劈着柴，汗水流满整个赤裸的脊背，忽而想起那天那个女子。
　　城南林家，似乎不是很远...
　　他这些年大约攒下的，加上去世的父母留给他的...约莫三四十两银子，也算小有资财，请个媒婆...聘礼...她还有个儿子...
　　他蓦的红了脸，才发觉自己想了什么。
　　他今年已经二十二了，这个年纪的同袍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或许真的该娶亲了。
　　只是，那女子年纪不大，模样也好，身段也不比彩云楼里的姑娘差...不不，他摇摇头，怎么能把好好的良家女子和那些卖弄风骚的比...虽说有个儿子，但宝儿长得可爱，也懂事...能瞧得上他这个军汉么..
　　呵，他笑着摇了摇头，瞎想有什么用，不如直接提亲...会不会吓到她...

　　七、
　　“咚咚咚”
　　“来了，谁啊”他放下手中的刻刀，起身去开门。
　　一个豆丁大的小不点，吃力的提着一个竹篮子，见他出来，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
　　“宝儿？”他忙接过小孩手中的篮子，“怎么就你一个，你娘呢？”
　　又发觉自己问的不妥，这样随意提起一个女子，岂不是平白污人清白。
　　抬头一看，不远处的大树边上，木钗蓝裙，不正是宝儿她娘？
　　妇人对上他的目光，不禁咬唇躲到树后。
　　他痴痴笑了起来，带着宝儿进了门。
　　宝儿看了看他的笑脸，又望向娘亲的方向，歪了歪头，也痴痴笑了起来。

　　八、
　　他换上新衣裳，黑色的，正合身，针脚细密，是宝儿娘做的。
　　转了几圈。前后看看铜镜里略模糊的影子，他笑得有点傻。

　　九、
　　宝儿在妇人怀里玩着新拿到的小木马，不亦乐乎，半天没理他娘。
　　妇人不知怎的，有些醋了。
　　“宝儿有了新玩具，不乐意跟娘玩了。”
　　小孩这才抬起头来，冲着他娘的下巴亲了一口，甜甜喊着“娘。”
　　“诶，乖儿子。”妇人笑着咬了儿子红扑扑的脸颊一口。
　　“爹！”宝儿举着手中的木马，晃着给娘看。
　　妇人猛的红了脸，不知是羞还是气，放下宝儿，怒视着儿子：“谁教你这么说的！”
　　宝儿不知所措地看着娘满是怒气的脸，大眼睛里很快蓄满了泪水，“娘...”
　　妇人心里难受，却没有放软语气，反而举高了手，作势要打“说！谁教你这么叫的！”
　　“没有...”宝儿抱着妇人的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宝儿..想要爹、爹...李婶说...小孩都、有爹..为、为什么宝儿没有...”
　　妇人手一抖，慢慢放了下来，捂着嘴一手抱着儿子，“是娘错了...宝儿乖...”
　　一滴泪落在手背，顺着手流进了袖口。

　　十、
　　“林家的，那小子人确实不错，模样也周正，性子也好，爹妈几年前走了，留下的家底也不算薄，虽说是个军汉，这几年天下也太平，没啥可担心的。”方媒婆一张老脸笑成了花，这一单做成了可不亏，“你再看看你的条件，寡了三年，还有个这么大的儿子，现在有人要你，你俩八字也合过，没啥不好的。”
　　见妇人神色怔忪，方媒婆心里有了底，又加了把劲，“女人家家啊，得对自己好点，你跟那姓林的死鬼也没啥感情，要我方婶说啊，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呐，你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你家宝儿着想啊。”
　　“...”
　　“谢小子对你有意思，看你也不是没动心呀，是不是？你呀...”
　　“方婶...别说了...”妇人红着脸，低下了头。
　　方媒婆笑得褶子挤满了眼角，拉过妇人的手“诶，这就对啦，往后啊，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可别忘了我这大媒人啊。”
　　方媒婆一扭一拐的出了门。
　　门外晴光正好，两只雀儿略过，留下一片啼鸣。
　　她眼底也漾起了微微的光。

　　十一、
　　九月十六，宜嫁娶、祈福。
　　是夜，他家中彻夜红光，人声喧闹，爆竹声噼里啪啦的响起。
　　“来！喝！”
　　“来来来，都别跟新郎客气啊！”
　　...
　　“哈哈哈，修和，干！”
　　“恭喜啊，终于得偿所愿啦。”
　　他笑得与以往不同，带了三分醉意，晕晕乎乎的推辞了同袍的敬酒，故作镇定转身回了新房。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他心里暖融融的，两脚仿佛踩在云端，有些发飘，仿佛身在梦中。
　　若真是个梦，那他情愿永远醒不过来。
　　同袍看着他急切的背影，不由相视大笑起来。
　　“洞房咱就不闹了，便宜这小子了。”
　　“哈哈，喝喝喝！难得喝个痛快！”

　　十二、
　　前院的人声渐渐远离，他阖上房门，屋中昏黄的烛光映照出那床头红衣越发朦胧，淡淡的馨香在鼻尖回荡。
　　他挑起那方红帕，今日分外美艳的女子默默低下了头。
　　合卺酒，结发成夫妻。
　　他握着她的手，在暖黄中望着她的眼，“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
　　“...嗯。”
　　她红了脸，他眼中挂着笑。
　　脱了外衣，他拥她上床，浅浅吻着她的嘴角，仿佛在对待什么珍宝，虔诚地触动。
　　忽而床尾有什么鼓动着上来，她慌乱地推开他。
　　他疑惑地掀开被子，露出宝儿红扑扑的脸。
　　“娘。”
　　宝儿扑到妇人怀里，朝他眨了眨眼。
　　妇人宠溺的抱住儿子，歉意的看向他。
　　“...”他在考虑是不是要做一个可恨的后爹。

　　十三、
　　最后，他搂着娘俩睡了一夜。
　　第二天就做了一张小木床，摆在隔壁的小室里。
　　宝儿不敢置信的大眼睛也没阻止他当一个后爹。
　　她坐在院中，看着一大一小折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一如初见时模样。
　　来日方长。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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