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魔

作者:摩诃多那伽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孽障


      我的青衣。他化成碎片,没有留下一屑。他问我讨眼泪,却没给予我什么,九岁,无性的欢喜佛。究底是死尸一具,醒来后张望窥视这世界,一派混乱。找到一具往昔他的影子,给他要的泪,然后归还血海。这笔交易,别人无本亦能做买卖。我干了什么?得了些什么?好怨呵……噬骨的疼。我的一线慈悲终于竭尽用完。谁再诱我醒来,这小夜叉能活吞了人。但她不愿醒,不是麽?在团团剑关里自旋成血海。
      幽冥里的群山,阴黑、陡直,墨蓝色的烟雾与水气,衣服终年是湿漉着的。不信奉神明的小孩子最终落到他们的虚无地狱,那里空无一物,窒息的苍白,做为无信仰的惩罚,不能生还,不能轮回。永远漫无目的在空白里张着嘴游走,不言不语,不视不闻,双眼呈灰白色。虚无狱,倘若我一无所念,我也在那里,空泛到近乎于透明,最后也同样冰裂,化成屑末,像青衣死时般美丽。
      只可惜呵,不行。怨念直穿越虚无,冥司像驱逐般将我遣到冥山之颠,那是纵深与宽广的极限终点,仿佛无处比那里更适合来安排我。宛若喜玛拉雅雪融成水一般,我自旋成血海,蜿蜿蜒蜒,血水一路迤俪,给世间肆情纵欲的男女积攒成海,让他们赤裸相沐,让他们口耳淤塞,让他们痛不欲声。
      他们沉浸在他们的欲念里,在我的怨念中。我自成血海,可我在哪里?我有枚玉骷髅,那东西能镇我魂魄,使这小夜叉不能苏醒,不在人世里作乱。我含着它,却是苦的,像佛祖的戒条,我不挣扎,因我自愿受罚。青衣不在,醒来何用?醒来何堪?
      我双手围着身子,倒吊着。自左向右,连旋转都逆反。又是好多年了吧……嘀哒……血水声……嘀哒……般若……哒……婆罗……这超度的咒,谁在念,谁在念来为我,剑关在急速剧烈的颤动,冥山里万年罕见的地震,黑光的天顶飘下无数金色的锡箔,无数白纸黑字的经文……我的手脚在动……千年来谁第一次为我超度,别唤醒我,住口!住口!
      呵……呼吸……窒息……呼吸……我在与阳界的谁挣扎着?谁发现到我?忽的,经文停住,天顶上有一物,剜刀,那柄剐过青衣血肉的剜刀,他唯一在这世上存活过的凭据,有他的血肉呵……青衣……
      我坐起。阳世。双手向前,尚未握住一物。人间。
      我回来了麽?这不是我的墓室,谁将我移至此地,玉骷髅,满棺的凶器呢?
      我懒得环顾,唤醒我的人得死。刹那间,棺旁四个黄衣红披的僧人倒于我脚下,这些背弃佛祖的人,相助哪位纣王唤醒我。得死。此时有人鼓掌。
      他道:“好厉害。”
      谁?竟有人如魔般嗜血。他在我身后,我闭上眼,呵……呼吸……慢慢觉察,那是镶嵌花边的军礼服,金银饰物,挂着勋章,绶带,帽顶缀着长缨。睁开眼,我转身。什么?那一面之缘的冥王在阳世竟有人身。冥界的他半面阴郁,半面祥和,垂发及地。音来自寰宇,唇动而心不动。面前人与他一样相貌,却是短发,半面阴郁,半面残暴,笑来自皮肉,唇动心也不动。他左手捧着玉骷髅,右手执那柄剜刀,我所剩无几的青衣,我的鱼蓝观音。
      “我找到你,超度你,拿走使你睡着的镇魂物,给你醒来的理由。若与传说无二般。你该听命于我,做我的奴,或者我听命于你,做你的奴,我只要我想要的,其余并无所谓。”
      “你想要什么?”
      “我是个乱世中的军阀,我要天下。那么你又要些什么?九岁的欢喜佛,是个公主,无性而爱的公主,你那极私密的传说最终有被记载,落在我手上,欢喜佛,想要轮宝供养吗?祭物,饮食与交合……”
      “住口!”我发怒,这地室跟着颤动。
      “真厉害,真厉害。不愧是传说里的魔物,我派去的一支军队,大半死在你的墓室中,现在想来,真是值得啊。”他得意的笑,对他人的生命毫无眷顾与怜惜,人世的活阎王。
      呵……呼吸……有人遣进地室,红色的尖头皮鞋,脂粉香……悄悄地,离我们还隔着块屏风。
      砰!一枪。屏风倒下,俯着个风情万种的尤物,这一刻死了。他看着地下那尸体,收回自己的枪。“贱人,找死。”
      “是你的心上人吗?”
      他疯狂的笑,“什么心上人,我心头只有我自己,女人这东西死一个来一个,同我枪里的子弹一样,永不会缺。你说这样不好麽?”
      这问题是根针,我不能想,会疼,于是我不想。他有给我醒着的理由,既然回来,我便看看吧,这人世间照旧的肮脏,让我来为不果的爱情复仇,让我来给他无尚光荣。
      “你叫作什么?”
      “胜乐。”这人魔竟有个天下太平的名字。“记住了?”
      “记住了,终有天我们在地狱相逢,好叫你万劫不复。”
      “地狱?哈……那是死后的事,我可管不着,这辈子我得先做人世的王!”
      疯子!死后,该怎样,他不料想,失了灵魂的人,千古至今有许多,生前的霸主,此后的轮回便是无尽的偿债,这又是番定数。我同定数齐肩。走出墓室。一线光焕成漫天……早晨了,睡去后只为醒来。
      阳界。如他所言,是个军阀混战的人世。有人复辟皇朝,后告失败,在谩骂声中死去。人人在为定数舔舐鞋尖。世间有男有女,男人陷在权欲里,女人陷在情欲里,是个层递的关系,神,鬼,妖,魔,男人,女人。定数里落下我来,是个孩子,原本万事无成,结果天生便有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死后,鱼蓝观音之下,万人之上。权欲恐怕一世就能磨灭,那情欲才是片填不满的血海。他如此执着,我也如此执着。快乐与苦痛原本就在这二字之上。
      他同我讲传说中白莲教的法术,撒豆成兵,剪纸成马。用信仰收服人心,为他所用。这信仰由我而起,终归是个魔教。我不爱受人膜拜,他津津乐道时,我在玩弄一匹唐三彩,烧瓷这东西,落下去的颜色烧出来未必是原色,所以它了不得,费多少心思,掐多少算计在内。最妙的偏就是,所施未必所得,种豆未必得豆,得个瓜倘也是赚了,一物未结,就是个笑话。他声音圆润,煞是好听,可惜言之无物,索性直言一句,我要天下,把天下人杀光,做个孤单的王。否则暴君之下,必有叛民,他称帝后会有悲天悯人的善心吗?绝不会有,若是有,我早成佛界一尊金刚。口蜜腹剑,伪君子真小人,总有被看穿的一天。他乐意讲,讲吧。我只听他赤裸的对白,杀谁。好。杀。

      胜乐有九房姨太太,第九房后来死了,就是那风情万种的尤物。如他所言,女人不稀奇,另八房也是些俗艳的美人,搔首弄姿,仪态万千。九姨太那日是为与八姨太争一颗钻石胸针起了争执,凭着新来得宠,私下到地室。结果为这般自信失掉性命。胜乐他并不宠爱着谁,一个女人只是一枚勋章罢了,她们的性命则是勋章上的尘埃,可以随时掸去。
      他的许多枚勋章都金光夺目,使他恼怒的是有人比他的勋章更多,且这样的人不止一个。所以争执开始了。人人都这般自信,在失掉性命前妄想先夺掉别人的性命。
      这个狂人,吃饭时喜欢细嚼慢咽,这是他另一面秉性。骨子里的杀气,骨子里的雅趣,“瘦金体”与“吴带当风”,喜好柱子上雕饕餮纹并弹得一手好琴。文人较武生更阴毒,他说:“过程开始美好。因为稳操胜券。”这胜券是我么?一个孩子,一具尸身。他要慢慢来,蚕食掉与他争夺的每个人,如同吃饭一样。我是他腰间多出的一柄神枪,指哪打哪,百步穿杨,万无一失。
      好在我尚是个孩子,是具尸身。关于性别。他蔑视着女人,他同我说道武则天与慈禧,不过是诱骗男人棍棒玩的小可怜,像个使性子诈钱的窑姐。我不关心这些事,他乐意讲,我随意听。他忽然说道:“欢喜,倘若你不死,长大后必能垂名千古,盛名凌驾于四美之上。”
      我注视着远处一个花瓶,双目一瞪,那花瓶化成粉末。他闭嘴,识时务的乖巧。然后走出地室,去死囚牢里手刃一个犯人。从别人绝望的眼神中幻想着我的臣服。
      在这幢豪宅里,他把我藏在密室。密室的通道在豪宅的各幢墙后,像阴阳间的走廊,他们在光明下,我在阴暗中,然后穿到每间房,发现有个孔洞,可以窥见他与某位姨太太交合。我想他是顾意的。有很多时候,我替他解决掉某个人,回到密室,发现他坐在我的小棺旁,琢磨其上的铭文,玩弄那柄剜刀。他有双太过犀利的眼睛,不适合含住春情,所以他读不通我的故事。这种猜不透开始让他难受,他用暴躁的速度进入八姨太的身体,那是个娇小的美人,在他身下辗转嘤咛。
      宫阙,仪仗,列乾。他找画匠为我的地室绘制壁画,这画匠的最后一日里我递给他一杯药茶,感谢他精湛的技艺,然后替胜乐结果了他,不动声色的毒药比子弹温情,没有血迹,是副齐整的身子。至于皇宫内的器皿与摆设,他派人制作,购买,偷盗或抢夺,一日一日后,这地室成了再造的陵墓,熟悉,陌生,虚假。
      他比我更热爱这墓室。果然不辜负与冥王同一般相貌。他说他想找人填补空缺,因为九姨太死了。他钟意上一个绅士名流的小女儿,十六岁,天葵刚至。他在舞会中结识她,一朵八面玲珑的小交际花,小妖精,快落入他掌心的小玩物。
      财富与权势最好同时有,缺一样,那么财富在权势面前便有些气短。很快的,他抢亲,他结婚,他洞房,随便怎样形容都可以。我在小洞之后,他在小洞之前。直视着他的霸气,他的凌虐,他对新婚妻子毫无怜惜的占有。
      那一段日子,有许多人在游行。我不清楚,人们怎么会喜欢上这种抗议的方式,徒步的行走,举着牌子,拿着布条,我在地室下听见他们的脚步声。人行走,可以发出声响,有影子相随,他们并不爱惜这些,很不以为然,因为忘却了做为灵魂,失神飘动,终年游荡的感觉。他们振臂高呼,在喊给谁听?我知道还有执棒撕打他们的警察,用水枪冲散他们的恶人。这些又是个群体。单独的人与群体的人之间所做的事,大小的分别,不过万变不离其中,无数双手脚之上,总有一个人的手脚操纵着。此人之上还有定数。
      定数的事,我不管。我与它并肩,我听它安排。做好个尸身罢了。
      新九姨太名作云釉。云本是纯白极美之物,再上层釉定是更美,也定是更虚无。她婚后开始吸食鸦片,那烟雾渗过墙壁,来到我的地室。十六岁便堕落,我看见她私下对小仆暗抛眼色。之前她本不应这样,还在学院里读书,还有个学生哥做情郎。她忍气吞声,她自暴自弃,那可怜的男孩,现在在哪里?之后,我找到他,书香门第的穷公子,在游行中锒铛入狱,云釉为了交换他的自由下嫁于胜乐。那他自由后又怎样?“我要同这不公道的世界抗争,正义尚存,我要呐喊,我要寻求公理……”又是一个疯子。
      胜乐有时总莫名的会笑。不知想起些什么。或者想到因他而起的罪恶,被他抹杀的公理而得意着。我看他写字,看他作画,听他弹琴。他说:“欢喜。你怎么长不大。”
      这时轮到我发笑,一具尸体,怎么长大。笑时露出牙齿,白森森,不梳洗也这样死气的干净。我讨来他的枪玩耍,枪口对准自己的眉心,他不动声色,看着我的食指在扳机上摩挲。然后移动枪口,准芯对准他英气逼人的脸庞,扣动,火药味,那子弹擦过他的头发直穿入墙。
      他面无表情,但皮肉一定绷紧着,以至于嘴唇抿得有些难看。
      “你死后,会有人为你烧纸,为你超度吗?”我握着发烫的枪管问。
      “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超度。”
      这答案同我想的一样,霸气长存。隐没的下文应该是该去哪去哪,刀山火海,油锅石磨,好似个游乐场,入场券是在生前积攒的冤孽。这话他没说出口,因为这些话在他脑中经历一圈后引起回音似的后怕,他是个文人,不是三十年后又是条好汉的武生。他识字,字就引发出主宰痛苦与恐惧的精神。
      他说:“死后好歹能在墓中,我的碑上也不刻字。”
      这是唐世武主的作风,一个胜乐鄙视着的女子的作派。自相矛盾,又是文人。他离去后,我合上小棺,舒展在浑厚单纯的黑中,终于只有它愿意收留着我,毫无索取,让我能僵直着我的身体,我的心。
      倘若我还有梦,我会梦见胜乐与我齐齐跪在佛殿里,祷告着,佛法无边的阿弥陀……
      “我们来给你上三柱心香,请保佑乐此不疲的我们,请保佑不知廉耻的我们。请保佑,请保佑……”那保佑之前没有任何条件,以示我们的虔诚,保佑我们吧,这两个定数里的可怜人。

      二月十四日。西洋的情人节。胜乐的整幢官邸举行西洋舞会,官邸装妆成一座花海中的皇宫,邀请来达官贵族们欢聚,男人,女人,光彩夺目,花枝招展,各自一团香氛,他们道貌岸然的跳华尔滋,他们双双对对进入各间房内肆意滥交。
      二月十四日,洋为吾用的节是道幌子,情人易换的节,唯独一夜的情,唯剩纵欲的节。
      我可以从孔洞中看见群魔,他们翻滚的床褥,赤裸裸的身体。
      我离开这座浪漫,繁华,比任何时候都多情的城。离开玫瑰,离开爱人们的细语,离开红唇与香槟。是具尸首,就去墓园,尸首不在西洋的情人节里缠绵。
      墓园是如此寂静,和平。
      天上坠下的那一颗是流星吧。银色的眼泪。
      我惦念起他。惦念他的声音。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七月七日,牛郎、织女相逢,此前的一整年,他们如隔重洋沟壑,看不见彼此,只能默默守住自己心里的人儿,望眼欲穿。喜鹊们潮涌似的飞来,以翅架翅,以首枕首,搭成银海,此间,它们若死去,便落下,所以天上有流星。牛郎与织女一定是含泪踩在它们身上相会,七月七日,银色的心血。
      然而它被世人忘了吧。每个节都有代表自己的东西,端午的粽子,十五的月饼,人们为了吃记住每一个有美食的重要节日。西洋的节则有礼物。所剩七月七日,谁还关心那痛彻心肺的重聚与离别。我成了个思绪万千的尸体,环顾四周,别它的尸体在他们的坟中酣睡,他们才洒脱,他们什么都不再想。是个曾经活过的凭证,是样东西。
      我打量他们的碑文,看他们的墓志铭,生辰到死日。
      原来很久前的一个时段,此地发生过瘟疫,一位洋教士的妻子没有躲过这场灾难,她飘洋过海,远死在异国他乡。她死前被隔离,不能与孩子见面,在墓碑上留下她未能亲口对孩子所说的话。
      “我的孩子,请别难过,别担心,别害怕,将来一定会有人代替我对你那么好。”
      我矛盾的心情此时冲突到极限,它迸裂。泥土,木桩,石块,瓦砾,急速的垒叠起来,刹那间,墓园消失,水雾里重建起的长生殿,像魔域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我被包围其中,青石砖上还有我的脚步和影子,我像是活着。还是那个九岁的孩子,袖袋里藏着一包断肠草。若能重来,但已不能重来。所以,青衣,我愿意为我的残酷惭悔,你的世界里有谁能代替我,像我一样对你那么好。青衣,我终于为此惭悔,血淋淋的失去你,从此无人代替,像是个永不愈合的穿孔。
      我蜷在地上,右耳紧贴着地面。没有脚步声,长生殿在臆想中消失,我躺在一堆沙土之上。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不远处有个沉睡中的村庄,有人断续地打更,他犯着困,脚步迷踪似的行走,是个不称职的更夫。农夫和悍婆娘,还有他们光腚的孩子,都在热炕头上沉睡着,男人打着鼾,孩子说着梦话。我是与此无关的人,行走在哪里都是偷窥。偷窥到一颗冰冷,失却温度,穿孔的心脏。
      神在造人时,会给每个人一枚烙印,写着一些批语。我身上烙印的字中应该有三个,叫做:没资格。我是被神剔除的人。女娲手上七彩泥中的一块黑斑,她用指甲剔出它来,造就了一个孩子。
      鬼使神差,我返回胜乐的官邸,好像个逃夜怕黑的孩子,倦鸟归林。他并不在某个美人的被窝中缱绻,他昂着头,抽着烟,站在官邸门口一尊巨狮雕像边等我。骄傲的神色凌驾于兽王之上。互相注视,尽量隐藏起诧异。
      他说:“我总得亲手把礼物给你。”
      我们径直来到地室。地室中矗立着一块一人高的玉石,他递给我一套精致的雕塑工具,他说,我只能送你块玉石,剩下来的需要你自己。
      凿刻吗?我走近玉石,然后用双手抵住它,意念使它剧烈颤动,轰,白色的石粉弥漫一室,待它们消散后,纯白的男人塑像站在我们的面前,栩栩如生。我为自己雕了座鱼蓝观音,再给我个香炉,此间便是佛堂。
      胜乐绕着他慢踱,眼底的神色奇异。“我……我……至少不会为他而死。”他第一次语速平缓且踌躇。他与我是同样自私的人,我也没有为青衣而死,我只是因罪孽而受到惩罚。好在他这句话也算是异样的赞赏。除了自己,他没看得起过任何人。
      青衣,来自佛国的男子。我的手抚上那玉石面,它不再颤动,平静的变成石粉。整块玉全碎在地上,像层沙地。
      你毁了他?胜乐的潜台词是,你竟敢毁坏我送你的礼物。然而他再次为我鼓掌,得不到就毁掉,这是我们的共鸣。
      二月十四日,我与青衣惊鸿一瞥。我见到他,虽然是块玉。但我见到了,他时刻在我心里,丝纹没变。胜乐送我的是份厚礼,我可以为此感激他所花费的心机,所等待的时间。于是我礼貌的同他说再见,晚安。礼貌的逐客令。他没同我争论什么不知好歹,忽然间,他给了我一个晚安吻,轻轻的,在我的额头。
      胜乐,七天后不辞而别的远行,在两省交界处打了一场硬仗,血战,竟然没有带着我。
      他怎么了?无量斗战胜佛。忽然英勇的真小人。他不需要我了么?等他凯旋归来,伤了一臂,若没有及时医治,他恐怕要独臂而归,并且因此记恨我,记恨自己的一念之差。但他除了那伤口,完好无损的回来了,日后,彻底复原,他在我面前绘声绘色的描述那场战争。一个偷袭他的小兵为了自己留给他的伤口,最终被割碎成数段。他狂妄的神情使我相信,他是被妄自尊大的自信驱使,去冒这场险,他是个彻底的赌徒,我只是他还未轮到使用的孤注一掷。
      我听见云釉在夜里哭,她被他不知轻重的欺负着。那玉石粉还未被扫去,踩在脚下沙沙做响,这声音印证着我的存在。我抬起脚,像涂了一层祛湿粉,再摁在墙上,一个个残破的脚印。云釉的哭声仿若新鬼,游丝般呻吟。稠密头发,红绸睡衣与鸦片香,她睡在她的胭脂棺材里,一个活死人。
      第二天,胜乐给我看一张名单。从他唤醒我的日子到这一天,他让我屠杀的人数,然后他告诉我他亲身屠杀的人数,像蝼蚁与狼的区别。
      他说:“欢喜。你并没有我想像中的残忍,不过你单刀直入,爽快,直接。”
      那神情像让弟子默背诗词的书生,褒贬参半。他一直在笼络我,下意识的斗智斗勇。胜乐,有操纵欲的人,妄图玩偶身上的穿线拉索透彻阴阳,哪怕能使我这具尸体,也从心里臣服于他。
      既然目的是我,那么我们游戏吧。
      骰子给你先掷,你先行。

      胜乐,占据一方的霸主。残酷的拥兵,从老父手中夺去儿子,从娇妻身边夺走丈夫,从孩子心中夺去父亲。变成他麾下的骷髅兵,指向何处,征战向何处。
      “光明、和平的王国只能废墟上建立。”这是他的不变法则,“做不到最强,只能做牺牲品。”
      不可否认,他的外交制服精美绝伦至极。那衣冠穿在合适的皮囊上,得以将霸气发挥到顶。他的皮靴在踏往地室的路上噔噔作响,那靴底有两块响铁,唯恐天下不知。官邸里挂满西洋画师所为他绘制的肖像,四处可见他自恋的影子。不同的衣饰,一样的表情,嚣张跋扈。
      他同我调侃一统天下后,给我建一座行宫,追封为冥界公主。他试图为我订制洋装,那种穿上会像个西洋娃娃似的衣裙,并且准备在夜间舞会时偶尔让我露一下面。这种冒险让他深感兴奋与刺激,谁会有带着孩童尸体参加舞会这样残酷。
      我们之间最后的妥协是参加化妆舞会,他花了一笔为数不小的钱,替我筹备宫衣,从丝料到珍珠,样样复古。他精细挑剔到好似为自己准备礼服一样。那夜,当他穿着大清皇帝的龙袍领着我缓缓踏入舞会现场时。举堂震惊。形象太过逼真,是他想要的结果。唯吾至尊的皇帝与死气沉沉的公主。
      他预备领我跳第一支曲子,正在此时,有人在黑暗处用枪瞄准他,在子弹发射出来前,他成功的抱着我替他挡住数颗子弹,然后以我为盾牌,掏枪还击,舞池一片混乱,正因为太过混乱,让所有人以为我中枪,却没有人发现这枪口不带来鲜血,他撕下幕布包裹住我,不让破绽大现于世,接着恶狠狠地警告我必需装死,许久后,混乱以刺客悉数死亡收场。
      好个精彩的舞会,比旋转裙子,踮着脚尖漂亮更多。穿着宫衣的我,是个华丽的挡箭牌。始料未及,又不得不为他的应变能力喝彩。
      我们顺利回到地室。
      他不肯离开,坐在一旁抽烟,直到烟蒂堆满一个小圆圈。
      他说:“欢喜,用你来挡子弹是因为反正你也不会死。可是我不同……”
      这句打破沉默的话很直接,不虚伪,是胜乐的风格,做为我呢?无话可说,工具总有被使用的道理,乐得其所。他还可以做得更漂亮一些,于是如同我想像一样,他用照相盒子拍下我的照片,然后四处游说这是他私养的女儿,曾经多么的宠爱,现在因为他失去性命。
      所以他筹划了一个非常不错的葬礼兼贫困儿童捐款活动,
      为此,我得到许多人哀悼,以他私生女的名义,为了许多年前就有的死亡,许多陌生人追思我,替我上香送花圈,甚至有人哭,但其实他们根本不清楚我是谁。然后很有爱心的捐出一笔钱。这笔慈善之款,不仅弥补了胜乐在舞会上所有的损失,也滋养了他的军队。
      忽然间他不因战争出现在报纸头条上,他在世人心中变得温情,慈详,值得任何人信任。他又在我的墓室里吸烟,连烟味都可以闻出他的得意。他现在是个受得公认的好人。
      他看我,我则在触摸自己身上的弹孔,它们愈合不起来。尸体没有肌肉恢复的能力,就像失去活着的记忆一样。一个,两个,三个,我可以数出它们,用食指插进去,将子弹剜出来,没有血,没有疼痛。此时我不用注视身边的人,他的脸孔在我心底里不是很清楚,他的秉性我却熟知分明。他看着我面无表情的自取子弹,然后扔在地上,当的一声响。他起身离去,不给我也不需要的解释。皮靴在地上踩过一串响。
      此夜,我心里很踏实。好似背债的人,偿还掉最后第二张欠条。

      我呼吸,因为尚存希望。我睁开双眼,凝神天顶。忽然明白,我在默默守候。希望未果,我便与世长存,好歹我为你哭得出来。
      不捧谁在我手心。
      三千世界,涣化为尘土。那些春的记忆,落在泥土里。我独自打量这个新世界,坐在电车上看它走过的轨迹,电线摩擦出电光石火,在空气中发出嚓的声响。电车开得徐缓不急,男人可以小跑两步,攀着扶手跳上车。我身边有个二十来岁的女孩,一直在抽噎着哭泣,泪水湿掉一块手绢,可以听出她委屈,可以猜想出她被自己所在乎的人误解,并可怜地不被谁珍惜着,独自坐电车离开伤心之地。她应该在伤痛过后成长了吧。我目送她下车,然后跟随电车又绕着这座人海沙漠的城行进一圈。
      迷失在哪里,就该从那里爬起来,正视自己,正视环境,寻找到正确的方向后走出迷域。我的爱情在某个暖洋洋的午后被阳光蒸发,变作透明,这时我能感觉到温度,是舒缓的进入我的身体,像血液带着营养流动。
      三千世界,焕然一新。倘若我想明白,我便解脱,得以让我不在血海中。哪怕不入天堂,只是变做尘埃,在世间而不在地狱,就是快乐的。怎么今天我突然清楚?
      将近午夜,我回到胜乐官邸的地室,拿走沾着青衣血肉的剜刀在水里清洗,从此不再有任何东西可以唤醒我。一切到此为止。忽然的。有声音。
      “欢喜,我对你很绝望。如果你有慈悲,你有善,或许我们还能重逢。但现在,一切终结,我在佛国,与你的姐姐,将永生幸福的守恋在一起。”
      这声音透过地面传来时,我清醒着。寻音而去,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半睁着灰色瞎了的双眼,满脸折皱,无牙的嘴张开,在脸上是个黑洞。一个勾魂摄魄的巫婆,手摇铜铃,口中叨叨念咒,然后用口技佯装男人的声音。她也想模仿青衣的还魂吗?这又是胜乐的主意,摧毁我坚守的信念,在废墟上重建属于他的不败形像。
      老巫婆。我手起刀落。老妇蜷在血泊中,用乌鸦似的声音高喊:你会万劫不复。然后抽搐着死去。这时有人推开门,胜乐微笑着,他身下被惊悸住的男子还蹲着,不敢抬头看我。然而胜乐霸道的用鞭子抬起他的头,让我们可以直视。顿时,我意识到,我在胜乐面前重塑玉石做的青衣是绝对的错误。他是个根本不值得片刻相信的男人,落在他里只有玩物与工具。
      他找到一个青衣的翻版,一个复生,一个轮回。
      这男子骇怕我,表情里有恐惧,有憎恶,我是他眼的妖物,是魔障,如果他有能力,他会挣脱胜乐,然后解决我。可惜,青衣任何一次轮回都没有足够的强大。他只适合玩心术,不适合血搏。面前熟悉的面孔,为着生存向胜乐求过饶吗?依赖的寄生草。我能预感到,他会为了活命,遵循胜乐的任何指示。
      胜乐正向他展示着一个魔鬼,一个九岁的孩子,让她的血腥彻底使他讨厌。彼此摧毁,胜乐没有表情,眼神装得如此善良,无辜。好像是为了我,找到可以欲盖弥彰的青衣的影子,来让我心满意足,来让我死心踏地。
      我对着他们笑,我相信这是我生平死后最甜美的一个笑容。我们三个走到大结局,很感谢有人一路陪着我唱戏。曲终人散,是在血泊里,泪海里,这都不重要。我放弃青衣了,我要更好的。所谓解脱,不过如此,过去没有人逼迫我想清吧。谢谢,胜乐,你是个极自私的催化剂。只以为会加强攻势,不知道张力太大,痛苦会拱破,穿透到麻木再到快乐。那就是新生。
      “我决定去流浪了。”
      “哦?你以为这么容易?流浪不过是从此间到彼间,发现三千世界无所不同罢了。”
      是吗?不过没有什么可以改变我离开你的想法,你永远不会是我的终点。
      他的鞭子狠狠落在再世青衣身上,有声响,清脆的。每一声伴随着我离开的每一步,砰!枪响,我没有回头,明知道倒在血泊中的会是谁,我不心痛。我早将欠青衣的眼泪还给他了。他幸福,他悲伤,他痛苦,他死亡,一笔勾销。胜乐,之前我在逗你玩。唤醒我得有代价不是吗?胜乐的枪从背后指向我,将尸体再杀一遍,只有他想得出。
      欢喜,她熟能生巧,她虚无飘渺。
      很多年以后,胜乐死在车祸之中,在赶往战场的半路上,成为枉死鬼,这会是他死后也最遗憾的事情。因为死得毫无价值可言,枪膛冰冷,刀上还未沾有血迹。在事发现场不远处的树林里,我站在一棵大树上遥望那黑红双色的烟雾。看见他的灵魂被鬼役拘走。这位臆想中的英雄。他的道场有谁来做,他的白席有谁来吃?树下有一些从吉普车卸下的零件,是现成的陪葬品,一千年后会不会有人利用这些铜铁来唤醒胜乐的灵魂。恐怕没有,他没资格永生。
      欢喜,她诡异的笑。然后转身离去,最后消失在远处中心的一点。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305227/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