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世界

作者:摩诃多那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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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蛾


      焰,飘渺着,火与热自晶莹的烛水不间歇地吸吮,吞噬了透红的蜡。
      午夜,一片黑暗,房间中唯一的明是那跳窜的烛火。讨厌灯光,那是虚伪的,都市的羊皮;厌恶阳光,那是人世的,做作的施舍。
      焰——妖娆辉煌。蛾,飞舞着,它只看到焰的灿,却未发觉它的烂——飞蛾扑火……
      焰,点燃了暗夜的梦,一张秀气的脸已渐模糊,化为蛾,化为焰——我又做起了那个梦,许久以前的影子……

      “你好,俺叫蛾。”清脆稍带忧郁的声音,源自一位站在我背后的女孩。
      无奈地转过身,我不得已放下手中浇满了颜料的画笔。苍白、秀气,这是我初次见到她的评价,对于一个来自四川的外来妹,她的外貌还算清秀。
      “有事吗?”天性的冷漠,通常我对陌生人的态度都是漠不关心。审查自己刚作的画,没有画出心中预想的意境,色彩太过艳丽。
      “这个——请转交你妈妈。”捏着一叠百元纸币,本应细嫩的手指爬满了枯槁的痕,苍老得像终生都在操持家务的妇人。
      我打量了她一下。有些惊异,她是谁?
      看出我眼底的怀疑,她有些腼腆。
      “俺是北边的房客,来交房租的。”懦弱的语气,怕生的表情,让我想起以前养过的小猫,没喂饱饭的小可怜。
      活动一下面部肌肉,我没奈何地笑了一下,冲淡适才自己无意中的冷漠。她不该受到这种待遇。
      “给我吧,我帮你转交。”语气稍为温和,尽管我并不是个温柔的女孩。
      “你怎么知道我是房东的女儿。”盯着画布,她愣着不走,我不由转移话题。
      呆了一下,回过神。
      “俺经常看到你,猜的。”有些魂不守舍,视线已凝固在画布上。
      我笑了笑。尽管这幅画很艳丽,但我不喜欢,太妖、太美,太过世俗。
      忧郁的暗夜,水仙怒放,瓷盆边缘支着一枚蜡烛,烛光眩目,花瓣仿佛被爱抚的女人,楚楚可怜、娇媚动人。近处,彩蛾翩翩,围绕那水仙中的烛焰,婀娜多姿地跳着、舞着,欢唱生命悲壮之歌。
      “喜欢吗?”忽然地出声,惊醒了甜蜜的美梦。
      她回过神,腼腆且害羞,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
      “俺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蛾……”蛾翅缤纷,点缀着暗夜的梦。
      “你叫蛾?”适才她提到过自己的名字,真巧,也有个蛾。
      她笑了,忧郁的神情散发出青春的风采,像一盏熄了许久的烛霍然点燃。
      “俺娘给俺起名蛾,因为俺姐叫蝶,所以……”突然,她捂住了嘴巴。
      “对不起,我不小心才会说‘俺’的,我们那儿都把‘我’叫‘俺’,你不会介意吧!”天真的神情,分明还是个未出世的孩子。
      私底下,我开始有点喜欢她了。她很纯真,就像画布上的蛾,单纯的色彩,艳丽的搭配,未沾世俗灰尘的灵魂。
      “你喜欢这幅画,就送你吧。”在我眼中的劣品往往遭遇破损丢弃的命运,不如干脆送给她。
      眼一亮,欣喜的神情毫不掩饰地表露在脸上。但,随即暗淡。
      “谢谢,不过,因为我是寄住的,所以……”很为难,尽管非常喜欢。
      有苦衷的人才会露出这种忧郁而寂寞的表情,这种亲身经历过的感觉,我非常了解。
      “这样吧,画送你,放我这儿,有空来坐坐。”我出了个主意,自认不是很好。但,看得出她很孤单,人生地不熟的,太需要能交谈的朋友。
      孩子般纯净的大眼瞅着我眨,似是惊喜,又有丝不可置信的情绪。
      “好,好的!谢谢你!谢谢!”苍促的口吻,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在这个冷漠的都市中居然有我这种热情异类的存在。
      我有些受不了地拍拍额。好像施了什么天大的恩惠给乞丐似的,天知道我最讨厌谄媚奉承的人。
      “好啦好啦,你先回家吧。钱,我会交给我妈的。”虽说举止并不像赶鸭子,心里却巴不得她快消失。二十多年的寂寞,我早已习惯了孤独,而且现在还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处理。
      腼腆地笑了一下,嘴角含着莫名的欣喜,她走了。无意中,在她转头时,我发现她的眼眶是晶莹的,闪着若隐若现的水意。
      她……哭了?
      忽然间,我有种不好的感觉,很烦躁。我做错了什么吗?没有,天知道!从不多管闲事,这次却这么好心。收拾完零乱的工具,叼了根烟,扭捏着疲惫的胳膊肌肉。缘份哪,该来的还是会来,或许我跟她投缘吧。
      一个月后,我从北京回来。刚参加完作品比赛,成果不错。尽管画画对我来说是业余的,但对艺术的天赋却是每个画家必须具备的。所以,我获奖了,一个小小的、便宜的、地摊上随处都可见的牌子,那就是奖品——垃圾的产物。
      哼!冷笑着。那些油满肠肥的评委根本是群垃圾里的苍蝇,居然能当上评委,可笑!
      这次比赛我并未拿出真本事,想想看,对着一群只注重金钱权力的糟老头,什么灵感都成了垃圾。最后,芝麻配绿豆,我用腐烂的蛋糕填饱了这群大垃圾的胃,因为他们喜欢,就像群苍蝇天天嗡嗡嗡地添秽物。
      掀开挂在框架上的布,裸体的女人,硕大的丰乳像储满浆汗的葡萄——名为《新世纪夏娃》的获奖作品。拿起美工刀,对着裸女的胸部,我冷静而残忍地划破了纤薄的纸,割碎了精美迷人的曲线,刀痕深深刻入木头框架。见你的鬼去吧!
      报纸上的专家评论说,笔法细腻,功底扎实,线条之间充满刻意的夸张仍不失性感,颇有毕加索之风格。但,对我来说,它只是个哗众取宠的怪物,一只□□世界中生存的、娇揉做作的母狗。
      什么鬼玩意,什么东西,垃圾!Fuck!
      撕烂这俗不可耐的怪物,扯碎了那无聊透顶的报纸,我彻底让它们见了鬼。心情稍稍平复,叼了根烟,慢悠悠地回想这些年来走过的坎坷。努力了这么多年,到头来,一切都是虚构,全是空……
      “咯咯咯!”敲门声打破了寂静的空间,烦躁再次像野兽咆哮着涌上来。不管是谁,滚!
      “砰!”门被粗鲁地拉开,吓着了门外站立的人,是那个小四川妹——蛾。
      大概我生气时的面孔有些狰狞,她着着实实被吓住了。不怪她,是我自己不好,不该把脾气发泄出来。收起扭曲的嘴脸,我尽量把怒气压在心底最深处。她是个小女孩,社会的弱者。
      “是你啊,进来坐坐。”敝开门,我倒了杯茶,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么客气待人——给她压压惊。
      心跳速度慢慢恢复,蛾坐在沙发上,被撕得粉碎的作品零乱地散布桌上、地板上。
      “这是……”捡起几张破碎的纸,凑出一个女人的脸。她有些奇怪,明明画得很好,为什么要撕毁?
      漫不经心地,我把茶放在玻璃桌上,轻脆的敲击声像弹奏古时的青铜乐器。
      “失败品,我看着不满意就撕了。”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想起那些糟老头就忍不住火大。
      带着一定程度的崇敬,她偷偷打量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偏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默默地端着茶杯,认真仔细得好像在品茗世上最上等的好茶。
      等了半天,我不耐烦了。我是个天生的直肠子,说话最讨厌拐弯抹角、东拉西扯,也不喜欢吞吞吐吐。
      放下茶杯,和蔼的表情是积蓄半天才挤出来的。我这个人没耐性。
      “有什么事就快说吧,跟我别见外。”
      似乎鼓了很大的勇气,她终于把心一横。
      “能不能……能不能帮我找一份工作!”话语一落,头低得像只驼鸟,恨不得有个洞钻。
      看来她确实挺为难,不然也不会开口求我。
      “你要找什么样的工作,有什么条件?”好人做到底,是我要交她这个朋友的。
      抬起头,眼神中闪着感激与希望,莫名的无助使人忍不住产生怜悯之情。
      “什么工作都无所谓,只要有钱赚,我都能干!”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漂浮的木头,语气急促而胆怯,又透露着无谓的豪气。
      有点捉狭,看她这么认真,我忍不住想开个玩笑。
      “陪酒女郎?”话一出口,不免有些后悔。虽然认识不少那一类型的,但从本质上她比那些轻浮的女人干净得多。
      眼睁得大大的,眉头霎时一皱,表情像吃了世间最苦的药。她误会了!急忙打个手势。
      “我开玩笑,别介意。”这年头,好骗的人不多,不该再欺负她了。
      “这样吧,我朋友想请个保姆,现在还没找到人,你去试试。”抄下朋友的地址,我扯下纸条递给她,算是对刚才过分的玩笑道歉。
      手,苍白干瘦,累累疤痕像灰色爬虫,颤抖着。她接过了纸条,眼泪像一串连着的透明珍珠,缠绵爬过不见血色的颊。她……比上次瘦了许多。
      “别哭啦,在外面工作最忌哭鼻子。”谁说“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词只能用在男人身上,对比自己弱小的同性,我忍不住想扶她一把,擦拭她此刻所有的悲哀。
      “谢谢你。”三个字,带着泣音,却无比真诚与感激,对在社会上翻滚跌爬了许久的我,这突然的真诚降得太快,有些无法适应。可悲!
      “快去试试吧,这是个好机会。”看在我面子上,老友应该不会拒绝。
      “有好消息打个电话给我,这是我的名片。”抽出一张名片,我将这代表个人身份的社会通用标牌塞进了她手心。
      捏着地址和名片,她再次凝视着我。或许在她心里,我已经成了圣人。呵呵,这世间的是非对错谁都无奈,在别人眼里,我自私任性胡为,根本是坏蛋一个。毕竟,人是善变的,也是多面的。
      送她出门时,我忽然想起些事。母亲曾提到过,她是那个靠要饭骗钱的瘸子不知从哪儿搞回来的外来妹,晚上经常打她,惨叫声传遍左邻右舍。身为女人,我不禁有些愤然。
      “有了工作,你就另外租房子吧,别老跟着那瘸子。”难怪她瘦了这么多。
      最后一次,她感激地摇摇头。
      “我不会离开他,永远都不能离开他……”太多的无奈,太多的哀伤,太多太多道不尽的千言万语。她走了……
      第二天,我接到一个电话。她合格了,现在我朋友家当保姆。欣喜的语音合着感激与小女孩的天真,字字句句透过机械的话筒传入耳孔。莫名的,有些欣慰,像姐姐般,我叮嘱了几句就挂上了电话。天性使然,我不擅长与人打交道,也学不会伪装或戴面具,太多的俗事会影响我的思绪。自懂事起我就喜欢孤独,在寂静的世界里,我就是创物主,世界经由我的脑、我的手、我的灵魂——生长、蔓延,演变成一片绚丽多姿的神秘……
      一个月后,我通过了资格测试,留学法国深造。

      提着厚重的行李,我慢步走出机场。两年的时间对一个城市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对我,却是成功。未遭太多挫折,我很顺利地获得奖学金,发表在巴黎画廊的作品《咆哮》获得了艺术界人士一致好评。世界变得真快,两年前还是个默默无名、遭人冷眼的三流青年画家,现在却被报刊杂志炫耀成“天才”的新锐艺术家。
      呵!嘴角蕴起冷嘲。人与人就是这样,没钱的时候当你要饭的,有了钱、有了权就他妈的像条狗一样爬过来,哈着舌头想利用你做架过河就拆的桥。
      回到家,母亲还没回来。我事先并未通知她,没那个必要,只要她知道我活着就成。
      放下沉重的行李,跌躺久违两年的厚软沙发,点燃烟头,悠悠白丝像燃烧的□□。这才是生活……!
      惬意地伸个懒腰,我瞌上眼。飞机上根本无法睡觉,一想到自己有百分之一摔成肉浆的比率就寒毛直竖,况且我特别讨厌人造物——懒人发明的陷阱!
      一觉睡到傍晚,母亲已经回来了,正在厨房做饭。叨唠的嘴功经过两年的洗礼,功力丝毫未损。
      “你呀你,回来也不说一声,我还以为来了个小偷躺在这儿睡大觉,差点用棍子打你。真是!”这个不孝女已经烦了她半辈子,没让她少担心过。
      懒懒地,我没心思与她顶。
      “打就打,下手别轻哦!”贼手趁着厨房里的人忙碌着,大大方方、堂而皇之地夹起桌上丰盛的菜肴往嘴里送。
      翻翻白眼,对这野马似的女儿实在无可奈何。
      “又没洗手?脏不脏!”
      一手叼菜,嘴里模糊不清地喃喃。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古人的名言,此刻的我最崇敬!
      叼了根烟,佳肴加香烟,人生一大至福!可惜本人从不喝酒,母亲的男人、我的老爹就是酗酒过度,死于心脏麻痹。
      端上最后一道菜,看到我邋遢的模样,循规蹈矩的本能又开始作怪。
      “女孩家抽什么烟,瞧你什么样,十足小流氓一个。”
      我扑嗤笑出声。
      “你女儿要是个流氓,那你不就流氓老子——黑手党!”掐掉通红的烟头,晶红烟灰缸飘出一缕临终的白烟。
      担忧地望了我一眼,长年的训斥早对我免疫,讲再多也是浪费口水。
      “你呀,这个样子哪个男人敢要。”又抽烟又不会做饭,只知道画画,成天把自己弄得五颜六色,染得像从泥巴坑爬出来的,脾气还这么糟!
      拿起筷子,巴黎吃不到什么好的中国菜,熬了两年,今天可要大垛一场!
      “放心吧,你女儿漂亮又有才华,巴黎那些外国佬想追都追不上。”两年的求学生涯,多的是热情法国男,现在回想都记不清数目了。不过,男人……我从未想过固定下来,男人这种生物对我来说只是发情期的兔子,到目前为止没碰上过好货,都他妈一群闷骚、伪君子加小人。
      “是是,漂亮!有才华!皮——厚!!”笑骂着,母亲安慰地放下一颗心。才刚二十五出头,就已小有名气,又长得漂亮有气质,这么优秀的女儿还怕找不到婆家!
      饭桌上的轻松气氛漫延了整个房子,分离了两年、积压的感情在刹那间流泄。两年的寂寞,两年的思念,道不尽的亲情蜜语,此时此刻的我探索到隐藏心底许久的感情,大概那就是故乡情——温馨的归属感,虽然这两年的异国生活充实得几乎让我遗忘了生养自己的这块土地。
      “那个瘸子总算搬走了。”饭桌上,母亲突然冒出这句话。
      瘸子?那个两条腿都锯掉、用手走路,靠在繁华街道讨钱为生的残疾人?还有那个……
      “跟着他的小姑娘也走了?”叫什么来着?对了,蛾!大眼睛、瘦瘦的,一张忧郁面孔的女孩。
      母亲冷哼一声,流露出一丝厌恶与鄙夷。
      “她呀,当然跟着那废人,除了那种杂碎,谁还会要她!”口气冷漠而恶劣,带着某种程度的幸灾乐祸。
      挑挑眉,我有些奇怪。母亲话中含话,那女孩出了什么事?
      接着上面的话,母亲叨唠多嘴的毛病又开始发作。没办法,上了年纪的女人总爱扯人家长短,就像菜场上卖肉的,斤斤计较。
      “你不知道,这两年里她除了跟那残废,还在舞厅包房里兼差,跟不少野男人乱混。有人说,亲眼看她从医院里出来,做人流!”毕竟是过去那个年代的女人。其实,现在这种现象城市里多得很,打个胎有什么了不起,如果到出产地——美国走一遭,包她大受打击。
      语气一转,带着点怜悯,母亲叹惜着。
      “那个瘸子天天晚上打她,听说是她不肯和瘸子上床,真可怜!”毕竟是个心肠软、善良的中国女性。
      脑子里的陀螺转着,我的胸腔好像被人抛了颗保龄球。她把保姆的工作辞了,做起这种买卖?忧郁的脸含着天真与感激,泪盈盈的大眼闪现脑海。不会吧,她实在不像这种人!
      甩开脑海中她的影子。好不容易的家庭团聚,应该让母亲高兴点,这种谈话太刹风景了。
      一个星期后,依照旁人的提示,我找到了她新搬的住处。从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后,虽然心里想着不再管闲事,但,不知为何,耳边总有个声音时时围绕——蛾……
      站在门口,我安慰自己。就当送佛送到西天,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堕落下去吧。想着想着,我按下了门铃。
      门开了,出来的不是蛾,那个残废,缺了两条腿的老头。
      一手支着矮凳,一手握着门板,多年训练出的技巧使他走路毫不费力,比撑拐杖的人还快。干巴得像老树皮样的眼窝里,一双贼亮的老鼠眼瞪着我。
      “找谁?”面对身高一米七以上的我,他努力提高嗓门,掩饰内心深处的自卑。
      挑挑眉,有些鄙视。我向来讨厌这个瘸子。
      “蛾在吗?”不想跟他多说话,看着他就感觉像只耗子——狠咬腐烂蛋糕的那种。
      闪过一丝狡猾,贼也似的面孔露出一抹讨好的谄笑。黄鼠狼!
      “蛾出去了,很快就会出来,您要不要先进屋里等等?”
      皱起眉头,透过敝开的门,房间环境只有三个字:脏!乱!差!
      “算了,改天我再来。”忍住反胃的呕吐感,我只想快点离开,省得看瘸子那张罕见的“卡席莫多”脸。
      不再招呼我,瘸子把门一关,上锁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叹了口气,看来今天是白跑一趟。
      走在大街,目视一间又一间琳琅满目的商店。向来,我有个习惯,边走边看边想,也就是说一心三用。走着,步伐轻盈,旁若无人;看着,目中无视,有看没见;想着,灵魂飘浮,空间漫游。
      大多创意都来自这种奇妙的意境,时常会有怪异的点子闪过脑海,我便抓住那一瞬,从而创造出一部绝佳的作品。
      忽然,视线被某种能量拉扯着,凝聚在一辆出租车的玻璃窗。是蛾!
      穿着低胸的吊带衫,丰满而时髦的模样几乎搜不出一丝两年前的影子。媚笑着,一只手毫无掩饰地搭在裸露的肩上,头发梳得发亮、衣装笔挺的中年男人轻浮地勾着她,不安分的手爬上了着短裙的大腿。笑得花枝招展的她,就如当初我画的彩蛾,娇艳多姿,却——添了太多世俗妖娆。
      绿灯亮了,甲虫般的车辆装载着蚂蚁似的人,开始缓慢向前爬行。凝视出租车远去的玻璃,我胸口好像被人放了颗定时炸药,时间一到,全炸了!红的白的如潮涌,污染了所有肉眼能见的物质。
      “Shit!”转过身,无法克制自己此刻如喷发岩浆的怒火,我粗鲁地骂了句脏话。对街道?对出租车?对行人?还是对那个堕落的蛾……
      几个过路行人奇怪的望了我一眼,表情好像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怪物。我怒瞪着他们,搞不清到底为何发怒,更不明白对象到底是谁!为了什么呢……
      过了一个多星期,我把这件事忘了。讨厌的事,我向来记不住。或许是习惯,也是本能,我的大脑容不下让我厌恶的记忆。
      下午,窝在房里,我聚精会神地素描。通常这个时候我不接见任何人,那会影响我的情绪、打乱我的思路,扰成一堆乱糟糟的麻。
      门铃响了。不知是谁,应该不是我认识的人。朋友们都知道我这种习性。
      不耐烦地,我不得不甩掉画笔,擦拭满是油腻颜料的手。
      “来啦!”有些暴躁,门铃又响了。讨厌的噪音!
      霍然开门,我愣了愣。是她!
      站在门口,手里拎了一袋水果,谨慎而小心,大众化的笑容和那些奉承献媚我的人没两样。
      “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蛾,那个你介绍我工作的人。”变化太大,以至于她以为我不认识她了。
      没有笑容。这是两年后第一次的面对面,我却无法强迫自己扮笑脸,只有冷冷地咧了下嘴角,算是对她招呼。
      “进来吧。”原本打算赶她走,但想到她专程前来,也不能做得太绝。
      倒了杯茶,我实在不想搭理她,冷冷看着未完工的素描,暗思下一步进度。
      “蛾还在啊!”欣喜的口气,望着墙上的飞蛾,已挂两年了。眼眸闪过一丝安慰,表情有种说不出的逸然。
      瞄了眼那幅飞蛾,我忽然有种恶心感,仿佛看到肉翅的蝙蝠照哈哈镜,映出的却是只老鼠。
      呆了半晌,她幽幽转过身。缀满金属片、暴露的服装在布置惬意大方的房间里显得不伦不类。
      “你也认为我变坏了……”从我冷漠的态度中,她发觉了。
      “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既然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别来烦我。有些负气,我把红色与黑色混在一起,调出的颜色竟如鲜血,枫叶的哀伤。
      扯着脸皮,她不自在地笑了笑。是苦是哀——我没有细细分辨。
      “我是迫不得已的。”轻轻地,仿佛在抗议,又无力地申辩。我没有理她,继续调颜料。
      没有进一步的言语,毫不掩饰的悲伤在肢体中表露。
      “我想我该走了,再见。”不该来的——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珠,她慢慢走向门口。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秒钟前还想着把水果扔还给她,现在却……
      “等等!”愣了一下,理清自己脑中乱糟糟的线。毫无头绪地,我开口说出违背本意的话。
      “有空,来看看《飞蛾》吧。”或许我疯了,对一个自甘堕落的女人——前所未有的怜悯。
      眼圈红了。泪,涌出眼眶,爬上扑满白粉的面颊,铲出两道弯弯曲曲的痕,让人想起北方冬天的雪地。两年前,她也是这副表情,同样的哭泣方式,同样的哀愁眼神。或许——她内心深处还留存着原本的纯净。
      “谢谢!”没有回头,没有擦拭流出的泪,没有扑平脸上的粉。就这样,她跑了,踩着高跟鞋——艰难地逃离了……
      望了眼墙上的《飞蛾》,我搬了张椅子,将它自高高的墙头取下。蛾……不自禁地,抚去框上的灰尘,凝视着画中的彩蛾,我将它再一次挂在墙上。莫名的失落,失常的举止,我——怎么了……?
      天空暗了,这是她走后的第五个黄昏。安置好完工的作品,叼了根烟,总算搞定!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过。
      换上干净的便服,一身牛仔服饰配上梳成马尾的长发,潇洒俊挺。如果我是男孩肯定很帅!自满地凝视落地玻璃里的倩人儿。顶多二十左右,谁看得出已有二十五。唉,二十五,再过一年就是二十六,青春老去啦!时间真是无情,飞得太快了!
      “铃铃铃……”电话响了,大概是母亲。接起电话,我顺手拿个苹果,啃了一口。
      “喂喂,你是蛾的家人吗?她昏倒了,现在在XX医院里,你快过来办手续,不然医院不给看病。”一阵呱噪的男人声音,混合着女人轻浮的娇笑声,未等我听完就挂上了。他妈的,没品没德!不过那医院我认识。
      才咬一口的红富士被无情地丢进垃圾箱。拎起包,换上靴子,来不及给母亲留言,我飞也似地冲出了家门,打的赶往医院。
      “病人没什么大碍,只是营养失调,再加上流产后虚弱才会昏倒。”两鬓花白的医生重复着30年来万变不离其宗的术语,我翻翻白眼,肚子里吐的黑暗词汇胀得像奶牛的乳汁,漏出来会淹死那老年痴呆!
      付过钱,办完手续后,我打开病房的门。她躺在床上,脸色就如盖在身上的被单,惨白一片。
      “你流产了。”没什么太多的解释,我单刀直入说明了一切。与其欺骗她,慢慢折磨她,倒不如一刀斩断所有希望,死也痛快!
      没有哀伤,没有表情,眼眸好像玻璃制成,毫无生气。
      坐在床沿,我无话可说。我要说什么呢,安慰她?学不来那套催人泪下的温柔话语,我就是我,从不刻意去讨好人,也没这方面的经验。
      握着她的手,冰冷冰冷,好像冬天没有穿暖的孩子。搓着手掌,希望能把它搓暖,传给那快僵成死尸的灵魂。
      “他死了。”单调而无生气的话语,一字一字,出自一具冰冷无比的尸体。我明白,是那未成形的肉块——胚胎。
      “我故意的。”轻描淡写。停止了搓手的动作,我瞪大了眼睛,心脏一刹那停跳了。
      她继续说,毫无生气地,仿佛在述说别人的故事。
      “两年前,我跟着他来到城市,他对我说,外面的世界好大好大,遍地的钞票,随手一把,我就能过上好日子。所以,我跟了他。”停顿了一下。
      “他骗我……来这儿的第一个晚上,他用药□□了我。他说如果我不肯,就把我踢回家乡,对全村的人说我在外面□□。我不想让妈和姐知道,所以,顺了他。以后,他逼我去挣钱,挣不到就打我。”无力地握了一下我的手,我发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湿得发粘。
      “你帮我找了份保姆的工作,我很高兴,以为以后就能赚到钱,他就不会打我。可……他嫌钱少,没干满一个月,他逼着我辞了。”空洞的眼睛望着惨白的天花板,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置身事外。
      “舞厅里,我陪那些有钱人跳舞、过夜,挣到的钱全交给了他。晚上,我晚归时,他骑到我身上,骂我母狗、贱货,边打边撕我衣服,我用脚踢他,用手打他,用牙咬他,还是甩不掉。”眼泪,从压抑许久的牢笼奔腾而出,我想像不出这两年她是怎么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啊!
      “一次,我告诉他,我怀孕了。他对我说,打掉它,不需要。我不肯,他又说,如果我不打掉,他就踢我肚子,直到踢掉它为止。那次,从医院出来时,我轻飘飘的,好像腾云驾雾似的。”没有哀伤,一线活人的气息都没有,全然消失无踪。
      “所以,这次,我亲手结果了它。舞厅的厕所里,我用拳头打自己的肚子,一拳接着一拳,很痛,痛得好像被人咬下块肉。我亲眼看着血块流出来,活生生的,鲜红鲜红……”无语了。停住了所有空虚的词组,她闭上了眼。我以为她在哭,但——很平静,没有抽泣,没有哀伤,她睡着了。猛然间,我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颊。湿湿的,手心一片冷水,分不清是咸的、酸的,还是苦的。
      支撑着墙壁,我摸索着走出病房。身体虚弱得像挨了顿毒打,全身没有一丝力气。为什么……天!
      过了三天,她身体逐渐康复。这些天来,我停下手头所有工作,专心致志地削着苹果,切成一块块,喂到她嘴里,塞进她苍白无血色、冰冷的嘴唇。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整整三天,她不发一语,只是空洞地凝视窗外,凝视天空飞快流逝的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我把《飞蛾》搬进病房,挂在她抬头便能望见的墙上。再也没有赞叹,艳丽的蛾已吸引不了失去灵魂的□□,再也无法挽回……
      三天来,我陪伴着她,同时也寻找着那瘸子。他搬走了,干干净净,不留丝毫线索。我没有报警,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更不能让那帮废物坏事。我要亲手把他揪出来!
      天渐渐蒙胧,乌云密布,要下雨了。拉上窗帘,她的视线依然聚集在窗口。看不到外面的景色,也看不到遮起的窗帘,她——活在自己的空间,一个封闭的、幽禁的角落。
      “我去买份报纸。”每天,我都读新闻给她听,不管她有没有听进去,有没有听懂。
      外面下起了小雨。撑着伞,我在地摊上买了份新闻报,水果店并不因下雨而停业。拎着沉重的新鲜水果,我打开了房门。一片空白——床铺是空的、冷的,她走了!
      水果砸向地面,鲜艳的汁喷出表皮,蹦跳着弹向地板,为获得的自由欢呼着。她去了哪里!
      我翻了所有可藏人的空间,没有,没有!环顾四周,忽然,我发觉了——刀,削苹果的那把水果刀!她拿着刀跑出去,是去找他!去报仇!
      狠扯头发。那畜生不知跑哪儿去了,现在连她也跑出去了!灵光一现,一个念头提醒了我。或许,她知道他的藏身地,所以,她跑出去,为了杀他!
      去了哪儿,去了哪儿!完全不知道地点!怎么办,在这儿等?不!
      不顾点滴转大的雨,任粗鲁的雨点击打脸颊,我疯狂地奔在大街。或许在什么角落里,她还在寻找!
      血,融合了雨水,迅速占领了大片领地。顺着看热闹的人群,我终于发现了她。在警察的监护下,苍白的脸被雨敲击着,无情地、怨恨地。蒙上了白布,两个身着雨披的警察将她抬上了车,开往永恒的——太平间……
      “好可怕!刚才那个女人对一个要饭的残废捅了好几刀,身上全是血,太吓人了!”心有余悸的路人甲拍着心脏,安抚自己受惊过度的灵魂。没看到最后一幕的人好奇地观望,为错过这场好戏而惋惜。
      “听说那要饭的死了,还有那女人,捅死他后也捅了自己一刀,正中心脏耶!”兴奋的路人乙做着手势,用差劲的演技模仿五分钟前发生的那一幕,满足自己虚荣的表演欲望。
      夹在人群中,我呆立着。周围一切都成了透明,空白……
      蛾,飞舞着。水仙花瓣如女人妩媚的脸颊,娇艳诱人。烛光闪烁着火花,反射着蜡烛如血的泪。
      支着框架,《飞蛾》临空高立。持着刀,我一刀一刀地划着。疯了吗?发狂了……!
      割开了花瓣,割开了蜡烛,割开了水仙的茎,割开所有散布在空气中的血水!许久许久,回荡着纸撕裂的哀嚎。蛾,完好无损,傲然挺立在画布,唯一的残存。
      血,沿着手臂热淌,交织着滴落的泪。是咸?是苦?是涩?分不清了……

      惊了,我醒了。又做了那个梦,真实的、虚幻的、悲伤的——梦……
      焰,持续吞噬着烛的血、烛的泪。蛾,早已不见,只余两片焦黄的翅膀。焰,一个贪吃的怪物,喝着血、啃着尸体的——怪物!
      轻轻的、悄悄的,烛光下苍白的手指,捏住了燃烧着的灯芯。感觉不到烫,感觉不到痛,感觉不到……
      缓缓地,暗了,黑了,焰挣扎了一下,垂死地——熄了。房间漆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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