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樽炊雪

　　英雄的路向来都是铺满了鲜血和荆棘，哪怕顾芳樽成为英豪的路是被事先设计好的，他也一样过了无数刀尖舔血的日子。半年的时间里，他作为盟军众推的大将军，带领着三万将士一路向北，攻下了胡人占领的两座城池，最后抵达拓延和雪泠霄镇守的阙月城城外。

　　终于，他与雪泠霄只有一墙之隔。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他学会了杀人，学会了吃肉，也学会了跟着那些将士讲荤段子。军中不能有女子，雁景送他入军营后就回江南大院侍候雁笛了，雁青成了他的左右手，一路上助他杀敌破阵，他杀的第一个人，还是雁青帮他推的刀。

　　一路北上，将士们在军中和民间四处散播着一个传言，说他们的大将军是天降紫尊星，沐浴紫光，从天而降，能带领将士和百姓建立新的邦国，能给天下带来太平和安康。此传言给了将士们信心，也给了百姓们信仰，传说不胫而走，传到了皇城内外，很快，天下人都知道北方有位大将军，名为顾芳樽，是天降的神人。

　　炎炎夏日，城下的沙漠像滚烫的金汤，顾芳樽身穿盔甲，头戴金盔，骑着高头大马，立于排列整齐的队伍之首。只等他一声令下，挥一挥手中的兵符，三万将士将会拼死攻破阙月城的城门，其中有一万人是半年来征战途中补进来的民兵，原先的雁家军折损了近一万。

　　可是，顾芳樽却迟迟不肯下令。他仰望着城墙之上的人，不见拓延，也不见雪泠霄，只有列成一排的弓箭手，拉着弓箭对着他们的行军，只要他们走到了射程以内，就会有满天的箭矢朝他们射来。

　　“雁青，我们撤军吧。”汗水从头发里渗透到了顾芳樽的眼睛里，他眯了眯眼，看着身旁骑在另一匹骏马之上的雁青轻声商议道。

　　“不行，撤军之事非同小可，我们一路过关斩将，直逼阙月城城门，此时撤军会长了胡人的士气，灭了我们雁家军的威风。”雁青拒绝道。

　　“我才是三万大军的统领，兵符在我手里。”顾芳樽亮出兵符，不卑不亢地望着雁青说道。他心里清楚，攻城不难，但看着阙月城城墙上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就算最后能攻破城门，雁家军也会死伤惨重，他终归是一个出家人出身，哪怕做了杀人攻城的大将军，他还是总暗暗渴望能让世间少一点杀戮。

　　“你这样只会害死更多人，攻不进阙月城，雁家军就只能在沙漠里驻扎，他们多半来自中原，这半年来跟着你一路往北，如今行至沙漠中的阙月城城下，人人都剩下最后一股士气，只等破城寻得一片阴凉之地卸下盔甲栖息片刻。如若你下令后退，今晚，雁家军只能被困在沙漠里，夜里的沙漠多冷多危险，你应该清楚。如果胡人再在夜间偷袭，那时候雁家军处于被动，加上他们不擅长在沙漠作战，很可能几千胡人就能击溃几万雁家军。”雁青冷声惊醒着顾芳樽，他们交谈的声音极小，尽量不让身后的将士听见他们的谈话。

　　顾芳樽思量着，忽然，远处的阙月城城门打开了，一红衣女子孤身骑马走出，身后的城门很快关上了。

　　“好大胆的女子，竟敢孤身直闯雁家军！”雁青骑马迎了上去，用手中的长矛指着马上的红衣女子。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是来劝雁家军回中原老家的。”来者正是雪泠霄，她骑着马奔至雁家军大军前，看了一眼顾芳樽，转而看着雁青回道。

　　而这半年来早已经杀敌无数的顾芳樽原本以为自己再不会紧张不会恐慌，可当他看见雪泠霄的时候，他又开始害怕了。

　　“你是何人？胡蛮子军中无人吗？为何只派一女子来当说客，这也太折煞我雁家军了吧？”雁青冷眼看着雪泠霄，讽刺道。

　　顾芳樽强作镇定，一语不发，威坐于马上，一副冷淡漠然的模样。

　　“你应该就是雁家军真正的头领雁青吧？小兄弟不认识我霄夫人，我不怪你年纪轻没见识。你可知连你们中原皇帝的大将军都敬我三分？不过我听说你们连中原皇帝都想反？估计也不会真在意那位被俘的老将军了。听说你们是来救俘虏的，可是那位俘虏大将军说了，他宁愿死在俘虏营里也不跟反贼回中原。所以，你们快回去吧。别为了自己的‘敌人’而枉送了自己的性命。”雪泠霄冷傲地笑了笑，轻声对雁青回道。说完话又傲然收住了笑，刻意又看了看高头大马之上的顾芳樽。

　　“我雁家军行军至此，岂是你一个女子说劝就能劝回去的？俘虏营里的人到底想不想要跟我们回去，我还得亲自听他们说才安心。”雁青自然是知道胡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胡人也知道雁家军真正的企图。

　　雪泠霄明知自己是不可能劝走雁家军，却还是领了拓延的命令，出城会会这支民间发起的反军，与其切磋切磋，顺便看看有没有可能与他们联手将中原的皇帝拉下龙榻。

　　“雁将军好像很瞧不起女子？”雪泠霄浅笑着看着雁青问道，雁青倒是忽然不知如何对付这个花容月貌谈笑风生的女子，她不笑的时候，他还能当她是一个敌人，可她笑着望着他的时候，他竟不自觉地将手中的长矛收了收，唯恐长矛刺到了她的身。

　　雪泠霄转而望向了顾芳樽，收住了笑脸，又继续看着雁青问道：“请问，你们雁家军现在的统领可是他啊？”说完，她用手指了指顾芳樽。

　　“正是。”雁青回道。

　　此时，顾芳樽骑着马走了过来，抑制住内心复杂的情绪，屏住呼吸，故作镇静地回道：“霄夫人如若放了俘虏营里所有的中原人，我们即刻就撤军回中原。”

　　“顾将军方才可听见我说过俘虏们不愿意跟反贼回中原？只怕是你们的血都白流了。柳将军听说你们已经兵临城下，他在俘虏营中破口大骂，说你们是反贼，跟了你们还不如老死在俘虏营里，至少落得个忠孝的名节。”雪泠霄看着顾芳樽严肃地回道，丝毫不提他们过往的点滴，为顾芳樽在大军前留足了颜面。

　　听见雪泠霄称呼自己将军，顾芳樽忽而觉得雪泠霄这声将军比几万大军对他的尊称高呼声还要让他感到震撼。

　　顾芳樽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紧张得微微眨了眨眼，强作淡漠，低眼看着马上的雪泠霄说道：“当今圣上无道，一不体恤民情，二不救助俘虏，对内失民心，对外失威严。我只是替天行道。你们胡人倚靠放牧为生，年年岁岁都要来我们中原人采购丝绸和粮食，当今皇帝封锁了边疆，断了你们与中原的往来，这是在逼迫你们造反。等我登了帝位，一定重开边关，胡汉一家，不分尊卑，公平贸易，不再生战火。”

　　“真是大言不惭！我们可汗才是长生天钦定的天子，将来他会一统中原，我们胡人不再是汉人眼中的胡奴，而是你们汉人的主子。待到可汗杀入皇城，我必将带头割下狗皇帝的脑袋！你们雁家军如果识时务，就归于我们可汗麾下，我们联手直取中原，到时候可汗登上帝位，封官进爵一定少不了你们。”雪泠霄看着顾芳樽温声说道。

　　顾芳樽哪里有心机与雪泠霄斗智斗勇，他只多与她对视片刻，便早已春心大乱，一时语塞，忽又难过了起来，因为他预感到他们会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雁青看顾芳樽已落于下风，便看着雪泠霄厉声回道：“我们雁家军岂是蝇营狗苟之辈！我们汉人的江山，当然是我们汉人自己做主。哪由得你们胡奴指手画脚！顾将军乃紫尊星转世，是万民拥戴的真命天子，将来必将顺应天意，勇登帝位！我劝你们赶紧打开城门投降，我们会酌情不赐死罪！”

　　“你们雁家军到底还是你说了算？”雪泠霄浅笑着看着雁青，轻声问道，说完又转而看向了顾芳樽。

　　顾芳樽知道求和是不可能，自从他找到了雁笛一家，就注定他要披上这身盔甲，他忧郁地痴望了一眼雪泠霄，低声对她说道：“你回去吧，告诉你们可汗下次别让一个女子打头阵，别让我们雁家军觉得你们胡人的男人都死光了。”

　　顾芳樽作出这番回话，一是惊讶于雪泠霄的胆识，二则是心疼她，这次是遇见了他带领的雁家军，如果下次遇到了别的军队，他们不管不顾一箭射死了雪泠霄该怎么办。

　　“我劝你们还是回去吧。”雪泠霄看着顾芳樽说道，说完转身骑快马回到了城门口，城门被打开后，她头也不回地骑马走了进去，砰地一声，城门关上了。雁家军仍旧按兵不动，因为城墙之上的弓箭手一直对他们虎视眈眈。

　　“盾箭阵准备！其他人听令，准备攻城！”雁青越俎代庖，一声令下，可雁家军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雁青愕然，未想到雁家军如今不听自己的命令。看来半年来，顾芳樽收拢军心的程度已经超乎他的想象。他忽而有了危机感，手按着刀背，警觉地看着顾芳樽。

　　顾芳樽举起了兵符，转身看着身后的三万将士，高喊道：“此战关乎我们雁家军今后的生死存亡，只许胜不许败！众将士听令，盾箭阵准备！骑兵阵跟上，攻城手跟上！破城门！夺下阙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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