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局

　　如果说，方老四在布一盘局，岩还大概是他最中意的一枚棋子。而在刚刚，方老四告诉她，棋子该入局了。
　　冯庭代她推开包厢门的那刻，一厢的调笑娇语声、烟酒脂粉味就像是突然寻着了出口，向她汹涌袭来。她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然后垂头在门边站定。
　　冯庭走了进去，调笑声还在继续，他凑到沈珉耳边道，“方老四那厢送来个人。”顿了顿，又补了句：“女人。”沈珉正低头咬着烟，猩红的烟头罩在蓝蓝紫紫明明灭灭的光下，脸上表情晦暗不明。
　　闻言，沈珉没有抬眼，只是抬手拿掉烟，闷闷地笑了一声，“特意给我挑的？”
　　冯庭应了声，“说是上次不识眼砸了珉哥的场子，给陪个不是。”
　　沈珉没再做声，只向后靠了靠，指尖夹着烟，脸上的神情很淡。片刻后，沈珉摆正身子，摁灭了烟头，“给方老四回句话，人我且就收了，场子的事儿就当过去了，都是兄弟再提也就没意思了。”冯庭迟疑地应了声是，又偷偷抬眼打量了一下沈珉，踌躇着还想再补几句，就听沈珉吩咐道：“把人领进来罢。”

　　包厢里烟酒味依旧浓，岩还被冯庭领进来，垂着头恭敬地喊了声：“珉哥。”声音不响，却让一众人慢慢都止了调笑，抬眼朝岩还望去。沈珉神色如常，两指捏起酒杯轻晃了两下，没有抬眼也没有应。
　　“冯子，这哪来的？”懒懒地插进一个声音。
　　“回程哥，是方老四那儿送来孝敬珉哥的。”冯庭回道。
　　岩还依旧垂头，指尖像是还残存着厢外的余凉。她猜得出，这时敢发声的大概也只有程启正了。按方老四的话说，沈珉信得过的不外两个人，一个是死认一个主、事无巨细的冯庭，“看着是婆妈了点，手段也不够狠，但胜在一个忠字，办事信得过”，方老四评价过。另一个就是程启正，道上传他讨命和玩女人一样花式百样，平日里看着不正经，使起手段来却极其狠辣。
　　程启正闻言嗤笑了一声，把手从旁女伴的衣服下摆中伸出，打量起岩还，“哟，方老四还真舍得，砸个场就送个如花似玉的人儿来，听着也不亏呀是不是？”包厢里寂了几秒，没人敢接声，一如沈珉和方老四明里暗里斗了这么多年，从没人敢轻易插手或是选边站队一样。岩还也没有，她清楚有些话是说给人听的，并没有答的必要，更何况她现在要扮演的角色和沈珉手里搂着的那些莺莺燕燕没太大区别。
　　沈珉仍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让众人隐约摸出了沈珉的态度，毕竟喝的是沈珉的酒呆得是沈珉的地儿，程启正又有意煽风点火，有人就只得接话了，但也仅仅只敢接岩还这茬：“要我说呀，哪一个女人不想往珉哥床上爬，就算白送的也不见得人就有性趣不是？”不少人哄笑，有人笑掐了身旁女伴的腰一把，低低训道：“看见没，别一个劲儿想着怎么往男人床上爬，愿卖也得看人愿不愿买。”引来几声娇呼不尴不尬，像是突然把气氛推到高潮。岩还紧了紧手，只几秒就平静下来，抬头淡淡地望着沈珉。
　　沈珉在一众调笑中放下酒杯，抬眼和岩还视线相触，明明是一厢的糜乱和满耳的不堪，沈珉看进的那双眼里却清明得丝毫不染风尘。
　　“本来道上误打误杀就是平常事，老四也是多心了。”沈珉离了她的眼，淡淡向众人笑道，“不过既是老四的人，跟着我也是一样。”
　　一语毕，满厢调笑都糅合进众人不自然的称是中，再无生息，一厢寂静中他看向她，“叫什么？”
　　“岩还，岩石的岩，还债的还。”声音清冷，平静无波。程启正不冷不热地啧了一声，“好名字啊。”沈珉没接话，只视线又淡淡扫了扫岩还的眉眼，划过她裸露的锁骨，黑色贴身蕾丝裙勾出的细细腰身，妆容太媚，他想。松开右手怀搂的一个，沈珉手指点了点，“过来。”岩还依言坐过去，沈珉没看她，手却环上来，粗砺的手指抚过她裸露的锁骨时，岩还的身体僵了两秒。
　　程启正似笑非笑地瞅了一眼被沈珉环着的岩还，转头重新招呼起其他人，“继续喝啊。”一言像摁了开机键，众人纷纷收拾起神色各异的脸，重新举杯调笑。
　　“珉哥，咱俩也喝一杯嘛。”沈珉左手边环着的那个扫了岩还一眼，也娇嗔着递上一杯酒，眼角含媚。
　　沈珉脸上没什么表情，低头抿了一口，然后松开了左手接过酒杯，转向岩还，酒杯抵到她唇边：“喝一口？”岩还垂着眸没有推拒，想了想，覆上沈珉捏着酒杯的手，骨节分明触感温热，带着他的手往自己口里送了口酒。
　　酒液入腹，酒香在唇齿中氤氲开，沈珉抽回了酒杯不再看她。

　　冯庭看着时点，估摸着喝得差不多时进来提醒了沈珉一声。沈珉抽身一走，所有精心编制的奉承调笑也就失去了最大的看客，显得滑稽拙劣，满厢的烟酒脂粉也跟着散了。
　　程启正快上车的时候，粗壮的野子挣开扶着他的弟兄，踉跄上前截住他，醉意醺然，朝吞掉沈珉黑色凯雷德的夜色虚指了一下，身子晃了晃，粗声粗气地嚷：“程…程哥，方老四的人砸…砸场，弄残了那…那么多弟兄，就他妈送个女…人来打发，珉哥…怎么就受了？”
　　程启正勾了勾嘴角，笑意没达眼底，低低道：“放心，要玩儿回去有的是机会。现在嘛，正好给珉哥开开荤。”说完拍了拍他的肩，招呼其他人来扶他，“少喝点酒，喝多了误事。曼谷那批货多让人多盯着点儿，小心方老四又耍什么阴招。”

　　方宅。
　　灯火依稀明着，却隐不住夜色渐重的凉意，方老四正闭目躺在精致的馥云红木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右手腕上的奇楠沉香手串，不重不浅的脚步声撞进耳里。
　　来人朝方老四恭敬地点了下头：“老大，盯着沈珉那儿的人回话，酒散的时候沈珉是带着岩姐一起走的，车子跟到新沧路车流量太少，怕沈珉起疑就没再跟了。”
　　许久不见方老四应声，立在一旁的裴扬便朝来人微微点了下头，示意他下去。脚步声渐渐远了，方老四依旧没睁眼，却唤他：“阿裴。”失了平日的狠厉，一声阿裴竟隐隐糅进了沧桑， “有没有怪我把岩还送到沈珉身边？”
　　裴扬没有马上接话，方老四套着金戒指的手还在摩挲着那串奇楠沉香手珠，他知道那串手珠下藏着一条丑陋无比的蜈蚣，道上讨命本就是如此，一步不慎就会落得手脚筋尽断的下场。他垂下眼隐去各种情绪：“岩姐她，会照顾好自己的。”
　　方老四闭着眼，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在铭子场子里。有几个人嫌没劲儿，从别处瞎弄来几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说要换种玩法。送人的时候巧得被我撞见了，黑袋子里兜着一看就不对劲儿，我抬手就拦下了，铭子手下慌得紧，赶忙转手说都孝敬给我了。我让人扯开黑袋子的时候，个个都赤着，颤得厉害，嘴被塞得紧紧的，一脸惊恐，唯独她，”方老四顿了顿，睁开眼，“很平静地望着我，像是所有的龌龊不堪都与她无关。”
　　“可是阿裴，我方老四不会养无用的人，更不会行一介之善，道上混了这么多年，早就长记性了。这么多年来，我杀的人手指头都数不过来，要不是心还在跳早不知道它在哪儿了。岩还跟了我十年，吃穿用度上我都不曾亏了她，我教她拳脚射击教她用人用计，为的也不过是今天。”
　　“你说我狠也好恶也罢，道上讨命的本来就只有算计一种活法。”

　　裴扬退出去的时候，高寿仍在门口守着，精壮黝黑的手臂交叠在身后。短短的视线相触，高寿先垂了眼，如平日般不浅不淡地喊了声：“阿裴。”嗓子里却梗着一口似有似无的讥讽和不屑。
　　或许是因为方老四那暗哑又不失狠厉的嗓音，还像浓稠得化不开的墨，包裹着他深深浅浅的呼吸，他突然希望高寿拔出腰间的枪杆子插入他喉中，了解了那迟迟不散的窒息感。
　　他不是不明白为什么高寿负责送的车会被渐渐安排给他，为什么高寿还干得欢快的女人会被送到自己床上。左右不过是个制衡别人的工具罢了，又怎么护得了岩还？
　　他还记得闻知方老四决定的那刻汹涌而至的惊惧和怒恨，像是他一世的珍宝都将悉数尽毁。岩还赶在他冲去质问方老四前拦住了他。
　　“为什么是你？！”他双目通红，悲痛惊惧间勒紧了她的双臂。
　　“阿裴，”她拾掇起他所有的愤恨，“十年之恩终需报。”
　　他通红的双目窥见她眼底的坚定，惊惶不安理智尽失。“不就是当个探子里应外合踹了沈珉的窝吗，我也可以我替你去。”
　　“阿裴，你觉得什么样的人能近得了沈珉的身？”岩还顿了顿，静静看向他，眼底一片清明，“是女人。”
　　“其他人送的沈珉未必会要，但老四送的女人沈珉不会不受，更何况是假砸场请罪之名，沈珉多少还是要做做样子的。”
　　她轻轻覆上他颓然无力的双臂，似是要给他注入某种信念，“阿裴你放心。阿姐定会，保自己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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