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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旧识
程燕燕刚想装作是爱学习的好孩子一般说“我不累”，然而却又想到他不累是不累了，可胡先生也跟着他在这儿看了一个多小时的课本，他不累，胡先生也该累了。
于是他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对胡杨说道：“胡先生，那我去给您倒杯水吧？”
胡杨点了点头，又从她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小袋儿茶叶，递给程燕燕道：“去泡一壶吧。”
程燕燕拿着茶叶去泡茶了，胡杨也从他的房间里走出来，四处看了看程燕燕家。他家的空间倒不算很小，老房子的户型也都是各种房间挺齐全的。只是这家里几乎是家徒四壁，除了生活必要的家具之外一无所有，就连墙上的墙纸，也仿佛是上个世纪贴的。
他们家里的餐桌是可以展开成圆形的那种，而程夫人正坐在桌旁织着毛衣。胡杨好奇地放轻脚步，悄声走过去看了看，发觉他织毛衣的速度很快，而织法也真如程燕燕所说的，和一般人的织法不太一样。不过在这方面胡杨也没什么研究，因此只是看了看便又悄声地离开了程夫人身后。
她又轻轻地走到客厅的书柜旁。那书柜很久了，还有损坏的地方，让她有些怀疑这是程夫人捡来的。但书柜上却是有不少书的，多半儿都是些很久很久的、封面都开始发黄的老书。有一套《毛选》，整齐地在那儿摆着，看样子是被翻过很多遍了。胡杨有些兴趣地想要拿一本看看，不过又想到程夫人对她的意见，觉得还是算了吧。
不过她又继续看，却发现这书架里有不少关于电子元件的书，有一些看上去应当是非常专业的。她又仔细看了看，竟然发现其中有两三本还是英文的。那书看上去很老了，却是英文的电路学专业教材，这真让人觉得有些不同寻常。而既然程燕燕的父亲没有工作，那这些专业书籍应该是他母亲生前留下的吧。
程燕燕那孩子说他母亲生前是普通工人，但这么看起来倒至少应该是技工才对。电子厂的情况她倒不清楚，不过在原先他们厂里，技术工的工资也是相当高的。
从前机械厂里工资最高的应该是八级工，现在因为取消了考几级技工的制度，又把之前的好些高级技术工人调换到了工程师和技术研究岗位，所以现在厂里工资最高的应该是技术专家。其实胡杨挂在武装部，四千多块钱的基本工资也不算低了，但这并不如挂在技术部的伊戈尔。说实在的，胡杨和伊戈尔向来是一起工作，之所以把胡杨挂到武装部，而伊戈尔算在技术部，主要还是照顾伊戈尔是寄养在胡杨家，在厂里没有具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然而回到程燕燕家这种情况，他母亲如果之前是技术工，那么工资应该不会很低才对。可是她去世之后，程家竟然没有得到应有的补助，以至于现在差点儿就因为交不起水费而被断水，实在是令人唏嘘。
胡杨叹了口气，继续沿着书架往外看，却发现最外侧放着一张用相框框起来的合影。那张合影应当是专门到影楼拍的全家福，年轻漂亮的程夫人抱着一个粉嫩嫩的小男孩儿，而坐在他身旁的则是一个留着一头帅气的二八分斜刘海儿的女人。
胡杨仔细看了看，觉得那女人有那么一点儿眼熟。又换了个角度眯起眼睛看，才惊讶地发现，这人好像是和一起上过厂里高中的。胡杨上高三的时候和她打过一架——不，准确地说是被她带着几个人按着打过一次，因为什么她已经忘记了，反正第二天伊戈尔就帮她揍了回去。
然而伊戈尔下手太狠了，那姑娘手上划了个口子缝了两针，而胡杨、伊戈尔和参与这起事件的所有人都被周一升旗通告批评。听说了这事儿之后，胡杨回到家就被胡书记拿笤帚疙瘩揍了一顿，而伊戈尔也被罚写了一万多字的检讨。
当时胡杨觉得特委屈，整件事儿里她所做的只不过就是被打了一顿，然而最终她还是连带着挨骂挨打。伊戈尔也特不爽，但之后还是跟胡杨说了，那姑娘是因为看不惯胡杨太嚣张，才趁伊戈尔不在的时候带人去揍她。
而后来改革开放了，厂里进入了最困难的阶段，而在厂里最需要人才的时候，那姑娘的母亲——胡杨还记得她应该是个工程师——却在私企找了新工作，带着全家都离开了。他们家走的时候，胡杨和伊戈尔还特意去看，朝他们挥着帽子大喊：“别回来了！你们丫永远都别回来了！”
后来……他们是永远都没回来，胡杨甚至都忘了那个工程师和打过她的姑娘姓什么叫什么，但却没想到再见到是在这里。
曾经和她一起上过高中的姑娘，现在已经死去好几年了。
胡杨叹了口气，她现在终于找到了一个帮助程燕燕家的合理理由，可是她宁愿这个理由不存在。除了程燕燕的母亲之外，还有多少年轻人当初是为了那个官僚资本家精心描画的梦想而离开了厂，最终他们有的胜利了，成为了新的资产阶级，但其中的大多数却依旧过着被剥削压迫的生活，而又有多少像程燕燕的母亲这般不幸。
而如果厂里没能坚持下来，恐怕胡杨现在的命运也不过是如此。
“胡先生？”她听见身后男孩儿清脆的声音，于是转过身，看到程燕燕拎着一个瓷壶，正在往三个杯子里倒水，“茶泡好了。”
胡杨回过神儿来，走到餐桌边，看到程夫人已经织好了原先那件毛衣，正在织一副手套。而程燕燕则正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茶壶，不让水顺着茶壶嘴不规则的残缺口往外散开。
她突然觉得命运是多么的可怕。可怕的不是让这一家人落入贫穷、失去亲人的困境，而是让他们落入困境之后，竟然还展示给那死者的旧识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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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第六十章：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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