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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尊重
被问到这个问题，胡杨却是笑了：“你大概听说过一句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觉得这个问题，可以用与之相似的理论来解释。”
“什么意思？”程燕燕有些不明白，“就是有钱的人会歧视没钱的人吗？”
“这是一种简单的归纳，但其实也不是这样。”胡杨温和地解释道，“这个‘经济基础’指的并不仅仅是金钱，而是广义上的价值。我认为决定一个人能否被别人尊重，以及她能否有自尊，主要取决于社会上其他人认为她所做的工作的价值，以及她自己认为自己的工作所具有的价值。”
这个解释有些绕，让程燕燕一时间没有理解：“是……是什么意思？”
“这样，我举个例子。”胡杨轻声说道，“比如说都是普通熟练工人，甲在一座大工厂工作，乙在一座小工厂工作。都是差不多的工作，但大工厂的工资比小工厂高，甲和乙的熟人就会觉得乙不如甲，而甲在面对乙时也会有种优越感。这你可以理解吧？”
程燕燕点了点头，可这样的解释还不足以解决他心中所有的问题。
胡杨又继续说道：“但有的时候，社会上认为某种工作的价值，却不一定与劳动者所获得的收入相等。比如，如果你当一个科学研究者或是工程师，虽然你的工资可能和技术工人差不多，但你周围的其他人却可能会很尊重你，远远超过尊重一个技术工人。因为大家认为你的工作很有意义，虽然工资可能不高，但你的劳动成果含有很高的价值。”
“以上两个例子体现了，社会认同的某种工作的价值，可以决定从事那种工作者能否在社会上受人尊重。”胡杨说道，“这你大概能够明白？”
程燕燕点了点头。胡杨的第二个例子的确让他明白了，为什么知识分子的孩子明明也不是那么有钱，却会有那么强的优越感。他第一次意识到，具有类似于知识分子的某种“特殊”的身份就是另一种不是钱的“钱”，也就意味着另一种“特权”。
“那么还有什么自尊方面的呢？”程燕燕又问道。
“自我认同的某种工作的价值，可以决定从事那项工作者的自尊。”胡杨语速平缓地解释道，“我还是举个例子吧，就像……就像两个矿工，丙和丁，丙在一个煤矿工作，而丁在一个红宝石矿工作。虽然她们拿的工资都一样，做的事儿也差不多，但丁知道自己挖出来的红宝石，比丙挖出来的煤要更有价值。丁在自己内心里就会认为自己比丙更有优越感。”
“这我好像明白。”程燕燕回应道，“有一天我走在路上，看见有个漂亮的大哥哥穿着我织的毛衣，那时候……我真觉得自己的‘工作’还挺值得自豪的。”
“毛衣？”胡杨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句。
程燕燕立刻意识到他不小心说漏了什么，顿时开始担忧。他虽然说了自己是工人家庭的出身，但胡先生恐怕原本只是以为他家穷而已，这下儿她便要知道他们家甚至连工人家庭都不是，他父亲连一个正经的工作岗位都没有，而只能在路边摆非法的摊位……
可是他既然已经说漏了，再掩饰什么也没有用，只好默默地说道：“我爸爸……他在家织毛衣围巾什么的到街上卖……我有时候也帮他一起织。”
胡杨的确有些惊讶，她原以为这孩子家里虽然穷，但好好供他上学还是可以的。然而却是这样，已经需要他来承担一部分劳动以养活家人了，这肯定会影响他的学习啊。然而对于现在一般的穷人家而言，孩子的教育难道不应该是第一位的么？教育虽然不能完全改变命运，但却是改善命运最可靠的方式。
“燕燕，”胡杨觉得有些事儿她虽然不该管，但也可以适当干预一下儿，“你既然要上课，为什么家里还要你去织毛衣呢？你有别的姊妹兄弟么？”
事实上，胡杨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孩子还有个姐姐或者妹妹，导致了他母父打算适当放弃他，去培养家里的女孩儿。这种事儿现在经常发生，有时候也不是由于家长有性别偏见，而只是因为姑娘好找工作，而男孩儿嫁给别人之后可能很难给自己的家人帮上忙，因此“投资”女孩儿比“投资”男孩儿更容易在改善家庭经济状况方面得到回报。
然而程燕燕却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那真是奇了怪了。难道他家里真的穷到只有唯一一个孩子，却都不能好好地让他安心上学的地步？胡杨有些不忍，但还是问道：“那……你母亲是做什么工作的？”
对于这个问题，程燕燕已经想了很久。他想，胡先生终究是会问到这儿的，只不过可能是以不同的方式。而且连他自己也明白，这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也没有道理因此而看低自己。
可是到现在，他还是不愿面对这个事实。
程燕燕小声说道：“我妈妈已经去世了。”
胡杨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她轻轻地抽开被程燕燕抱住的手臂，把他纤细柔弱的身躯圈进自己怀里，静静地抱着他，把下巴放在男孩儿乌黑而光洁的发顶上。
“别去想，燕燕。”胡杨以最轻的声音说道，“别再去想。”
那是一个我们都无法去触及的领域。
——
程燕燕正躲在他喜欢的人的怀抱里安抚内心，然而他父亲看他这么晚都没回家，不禁十分着急。
原本程燕燕晚上晚些回家，程夫人也没有这么担忧过。毕竟他要忙着织要拿去卖的毛衣，有时候还要想办法拖一拖交水电费的日期，以及和邻居们借钱或是帮邻居做些事情赚钱，实在没时间再操心程燕燕的事儿。
他觉得程燕燕已经长大了，也有一部分保护自己的能力。可是自从上次听他说他在公园里遇到了一个女人，那人还请他吃了饭，程夫人又开始因为儿子已经长大而感到担忧起来。
于是他就去到了那个公园里，然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程燕燕的影子。程夫人心里着急，问了许多人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着程燕燕那所高中校服的男孩儿。而他碰巧问到了一个公园里的清洁工人，告诉他程燕燕应该是到那边儿的商业街吃晚饭了。
程夫人急忙赶过去，为了快点儿甚至花钱坐了公交车。他到地方之后，看到那么多餐馆却不知道该如何找，正当着急的时候，突然在街角那家麦当劳的落地玻璃窗边儿看到，他儿子正被一个穿着呢子大衣戴眼镜的卷发女人抱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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