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万死陛下万受

作者:芳菲袭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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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殇逝


      夜幕初临,拂面晚风夹杂着早桂的香气,沁人心脾。

      华灯初上,月色怡人,教人不禁想出门散散心。一路且走且看,不觉间,便到了州桥夜市。车马阗拥,人流如织。摩肩接踵间,也不得细瞧,但闻其味,辨其声,大略才能猜到各家为何营生。

      过了嘈杂的北市,道路豁然开朗,道旁酒楼灯火通明,偶闻得曲乐之声传出。随处可见妙龄女子,或浓妆或淡抹,喜笑颜开迎来送往。

      南宫霁本想寻个僻静处独饮两杯,然而一路走来,却逐渐打消了此念:正是黄昏,城中何来安静处?遂由桥头拐过,另辟蹊径,欲避开熙攘的人流。

      桥头下,一群人正围看热闹,其中传来争吵怒骂之声。

      南宫霁蹙了蹙眉,欲走远些绕开人群,却被令其拉住,笑向中间指点:“那似乎是咱的旧识呢!”

      南宫霁嗤道:“甚么旧识?!吾看汝又在故弄玄虚!”一面却难掩好奇,往里凑了凑,一眼晃过中间之人,却笑嗤:“他与我算甚旧识?”

      原来那不是旁人,正是当初卖木偶的老汉!当下不知何故与人起了争执,无奈口舌笨拙,此时任人谩骂羞辱,虽恼红了脸,却半天难回一言。

      令其一打听,原是之前卖了那人一木马,倒也精巧,能跑会叫。可惜拿回去没几日便教家中顽童摔坏了,因此要老汉赔个新的,要说这老汉也是个犟脾气,偏是不肯,反情愿退钱。

      令其笑道:“想来不是不肯赔,只这老汉古怪,一样东西向来只做一个,就算要赔一时也拿不出啊。”

      旁人道:“可不是!然你说这木头物事,怎能摔不坏呢?要说这买家非原样的不要,否则要十倍退钱,可不蛮横?”

      南宫霁摇了摇头,唤过令其交待两句,便转身先出了人群。。。

      令其一路小心捧着手中的木雕小玩意,一面道:“郎君真豁达,两贯钱换这物什,寻常人家,好吃上几日了。”

      南宫霁笑道:“你这厮!我只教你帮老汉赔钱,你倒好,竟敢搬出街道司(1),也幸好那人糊涂,才教你糊弄了。”

      令其忿忿道:“实是那人不讲理,张口便要五贯,我若果真与了他,岂不成了笑话?再言之,我也并非全是吓他,于街市寻衅滋事者,杖六十!此律法上写得明白。”

      南宫霁道:“你倒也知律法!看来跟着我是屈才了,不如过两日替你在街道司谋个职。”

      令其讪笑:“郎君莫拿小的玩笑了!”然一转言,又道:“小的今日便斗胆多句嘴,倒是您,当寻机与官家求个情,再赐下个一官半职的,便是主持街道司也是份好差事啊!到底府中上下几十张嘴,哪里都要钱,咱可不能坐吃山空!”

      日日经手着府中的进出,令其觉得日子似乎愈来愈难,处处皆要精打细算,却又不能失了体面,这王侯家的日子,也不尽是如意的。偏生自家郎君又是自小无无忧无虑过来的,只要不到三餐无落,也不能指望他惦念起这些。所以还须适时提醒些。

      好在令其这番话,南宫霁总算听进了。思来早前投给李琦的钱,便是有所收益,也须等到年底,而府中的花销,实在也不能再减,此时若有份俸禄,多少能救救急。

      令其见他似有些失神,便呈上手中之物,道:“郎君若是烦恼如何跟官家开口,不如先献上此物买个情面?”

      南宫霁笑骂了声。过后却又一声轻叹:“他如今日理万机,哪还有这闲情?”

      令其闻言忙收回手,道:“这便罢了,留着待来日与小郎君戏耍罢。”小郎君,自指的是新荷腹中孩儿。

      回到府中已是亥时,却听闻新荷将临盆,南宫霁惊喜之下,倦意也消去大半,匆匆向新荷所居的青玉斋赶去。

      斋中,烛光摇曳,空气中尚飘荡着浓浓的血腥味。

      朝云柳眉紧缩,未语凝噎,许久,方出半句:“是个男胎,可惜。。。”

      南宫霁似觉有盆凉水自头浇下,瞬时心便凉透了。。。

      仲秋一过,便渐觉到了凉意。经了一个酷暑,似乎芸芸众生皆要略一将息,因是草间树上甚至河塘中的蛙鸣虫叫皆静止了。

      南宫霁近来常于傍晚入宫,陪官家或对弈或闲谈,亦或往后苑一走散心!一如年少之时!只是时光荏苒,随年岁虚长,烦恼之事也渐增。好在尚得相伴,便是安慰罢。

      南宫霁原也忖着何时与官家一提那日令其说过之事,然毕竟脸皮薄,加之心知越凌近时心绪不佳,遂一时便也不欲言起,怕再添他困扰。

      说来越凌所以烦恼,除却朝政繁琐之故,另有一半,却是出自后宫!

      这林妃如今,是越来越放肆了!便说仲秋夜,众人饮宴玩月正在兴头,她却因一枚小小玉簪而大发雷霆,当席惩责宫嫔,令官家大怒,拂袖而去!

      按说婚姻之事,本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免偏差!而官家如今这般不得意,只因早有意中人选,可惜那女子出身寒微,先帝以为不足伴侍太子,遂教另行婚配,因是此生与这宫苑是无缘了。

      诚然,若是要选,普天下的妙龄女子,总也能选出合意的,而官家所以不能释怀,归根究底是违背了心意罢。自小养成的隐忍,令之多将激愤积于内,因而逆反之态极少显露。只是身侧亲近之人皆知,官家最恨将他不喜之物强加!便说当初,先皇与皇后的旨意虽不能违背,然即便勉强受下,却难免兀自恨恼,好则数日不语,或闭门不出,甚则废寝不食!二圣亦不能奈何之。

      如今立后之事,自又触了他的逆鳞,且不说当初心意如何,只这林氏骄纵跋扈,实无母仪之态,若是换个人,官家睁只眼闭只眼,权当后宫中多了个女官尚宫的,倒也罢了。只这林氏偏还是个不懂审时度势,收敛锋芒的,教他怎能忍?因是受冷落,实也寻常。

      此些不顺意,越凌自无处可说,只惟对饮微醺时,与南宫霁一叹罢了。

      已是亥时,福宁殿内烛光摇曳。

      南宫霁勉强撑开早已迷离的双眼,笑道:“官家这是要留我过夜么?”

      越凌嗔道:“朕没留你,是你强要留下讨酒喝,现酒才至半酣,你却要走么?”

      南宫霁讪笑:“罢,看来今日是不醉不归!”略一忖,又道:“再喝也行,然有个条件!”

      越凌长眉一扬:“说!”

      便见那人凑近来:“官家先遣散宫人,我独与你说。”

      越凌瞪了他片刻,骂道:“醉鬼!你再瞧瞧四周!”

      那人一怔,果真抬头四顾,却见周遭已空无一人!似回忖良久,才拍额讪笑:“果是醉了!竟忘了人原是一个时辰前便教遣散去了!这般,我便说了。”

      越凌略一迟疑,拂袖道:“罢了,今日已晚,你且回去罢,有甚么话明日再说。”心知他醉得迷糊,免得三更半夜纠缠不清。

      却孰料这酒醉之人原是最难缠,当下拉着他如何肯罢休?!

      越凌无奈,只得又坐下,道:“有话快说。”

      得了许,那人忙将椅子拉近几寸,却犹嫌不够,又欺身上前,直盯着那人的眼眸,将个天子看得极不自在。

      他却不管,尚顾自做出一脸正色,道:“官家可是还未临幸过林昭仪?”

      越凌自是瞠目结舌。

      见此,那人嘴角一扬,笑意渐涌上眉梢:“我想也是,还有那宋美人,真正是极丑,官家自是瞧不上。。。”

      “啪”一声,内殿似有何物倒下,倏忽将殿外黄门的瞌睡也惊吓去了。

      夜风带着丝丝凉意,夹杂零星的雨滴,打在身上还令人寒颤。

      令其提着灯笼,小心引路,两个黄门一左一右搀着醉酒之人。

      走出好一段,令其才叹道:“郎君还是少饮些,瞧这弄得,官家怎又恼了呢?”

      身后人并无反应,令其只得摇了摇头,兀自苦笑。

      夜色深沉,无人看到醉酒之人面上挂着的那抹似有似无的淡笑。

      醉后,却难将息。心内似为何事牵挂,总也不得深眠。

      不知甚么时辰,但觉干渴难耐,恍惚间撑坐起,却见桌前立着一女子!惊道:“何人?”

      那女子缓缓转身,却是新荷。

      南宫霁诧异道:“半夜三更,你不在房中歇着,来此作甚?”

      新荷盈盈上前,一面伺候他饮茶,一面道:“许久未见郎君,念得慌,听说郎君今夜又饮醉了,奴家放心不下,便来看看。”

      南宫霁垂眸:“近日宫中频繁召见,时常不在府中,再则你也须静养,便不曾去看你,可是怨我了?”

      新荷摇头:“奴家怎会怨郎君?要说当初若非郎君收留,奴家早就是枯骨一堆了。郎君的恩情,奴家此身无以为报,原以为这个孩儿,可替奴家一偿心愿,却孰知天命不予,小女子徒奈何啊!郎君可能恕我?”

      南宫霁心中一痛,然对眼前这哀戚女子,却不知何言以慰。实则失了至亲骨肉,他又何尝不痛心?也是因此,这些时日才不往她处去,不过是避免触景伤情。沉吟良久,轻道:“此乃天意,如何能怪你,要说,又何尝不是我亏待了你。。。”

      新荷忙掩住他口:“郎君莫这般说,此生遇到郎君,乃是奴家十世积的福分,只可惜。。。”

      南宫霁忽觉喉间一热,咳嗽起来。新荷替他拍了一阵,转身去端茶。看着昏黄烛光下,那女子纤弱的背影,南宫霁不禁潸然。

      天才蒙蒙亮,南宫霁便被喧哗声惊醒,头痛得紧,不由怒从心起,喝道:“何人喧哗?”

      静谧片刻,有人推门而入。

      南宫霁依旧闭目躺着,只听脚步声由远而近,在床前几尺开外停下,一个声音惴惴不安道:“禀郎君,唐娘子。。。没了!”

      南宫霁以为又在做梦。

      半晌,猛然惊坐起,喝问:“你说甚?”

      淮安闭目:“唐娘子,昨日半夜不见了人。。。今早,在府后的湖里。。。寻到了。”

      南宫霁大怒:“胡说!她昨夜便在此处,怎会在湖里?!”

      淮安一怔,摇头道:“昨夜并无人来过,郎君是。。。记错了罢。”

      南宫霁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心中已然空了去。。。许久,稍稍醒转过,似想起甚么,转头望向桌上:壶杯皆在原处,并无动过的迹象!难道昨夜,果真是梦?还是。。。然又何妨呢?斯人已去,人生。。。本就如梦罢。

      注:
      (1)街道司:北宋时期首都开封负责城市道路建设、绿化、清洁、清理违章占道等工作的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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