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飘飖

　　住进世子府别业，消息便闭塞了不少。宇文泰做主，让皇上元宝炬又娶了个大柔然公主，就是高澄当年不敢求娶那个悍妇。大蠕蠕公主丝毫不辱没她这悍妇之名，第一个要求便是要皇后娘娘乙弗氏下堂，对，不是平妻，不是做妾，而是要元宝炬休了这个原配，官方叫废黜。

　　步瑶心下感慨，素来知道元宝炬甚为爱重这位原配，且乙弗氏也不是没有来头的，先祖便是吐谷浑的首领，当年他们的高祖乙弗莫瑰领着家族归顺了北魏，便封爵为西平公，并任定州刺史。自此乙弗氏开始兴盛，祖孙三代娶的都是北魏公主，且乙弗家的嫡女也都是皇室王妃。此等大族，也镇不住皇后娘娘一位了吗？

　　原因很简单，乙弗氏家族虽贵，却并无实际用处了。宇文泰刚和高澄干过一仗，柔然便在西魏边境屡屡滋事，腹背受敌，只好先安抚一个，于是和柔然联姻便是最好的办法。据曹天宝传来的消息，乙弗氏已经迁居别宫，落发为尼。

　　步瑶是见过乙弗氏的，印象之深，原因有二。其一，乙弗氏在一众皇室女眷里笑得云淡风轻，煞是好看，虽不穿金戴银，却独有一股朴素清丽，听说夫君对她极为宠爱。其二，元宝炬同其生了十二个孩子，步瑶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虽有些早夭，总归生了十二个肯定是感情到位。

　　再次感叹，南北朝乱世里的男人没空风花雪月，没空坚贞恩爱，只能事从权宜，果断取舍。

　　然而，这些消息听听便过，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不知道高澄听见那一岁儿子是她生的是何反应，会不会想把两军阵前流露的百转千回的眼神收回，但后来一面也不来见，总归是有了心结。按理，他三子两女，一妻八妾，就算这个儿子不是和他生的，不也极为平常吗？且北朝从来没有那么多规矩，且看高欢娶了那么多失婚妇女便知道没那么多讲究。

　　话是这样说，州官与百姓从来不可同日而语，这道理她省得，便老实呆在别业。目前她是待嫁的阿至罗二公主，嫁衣刚刚送到，侍女请她过去试穿。

　　步瑶小时候曾梦见过出嫁的场景，那时还不流行中式嫁衣，不论城乡，都以婚纱为主，可她的梦里，有着似乎蜿蜒数里的逶迤大红裙摆，有精致得从未看见过的五彩团扇，亦有估摸十几斤重的沉重头饰，恍然间，有男子低语……

　　走进后堂，真真切切看见了那一抹大红，这才觉得真实起来。虽然，日后史书上不会记录高澄曾娶过这一个阿至罗公主，但兰陵王的生母乃无名氏，而没有随便按上一个人，也算对得起她了。

　　这件嫁衣太过耀眼了，天耀锦的料子红得极正，又不带一丝光泽，有点相当于现代的桑蚕绉纱吧，上面密密绣了缠枝花纹，还坠以数十颗拇指般大小的海珠以及光泽不输大珠的上千颗雅致米珠。尤其是胸襟处，竟用一颗拇指大的红宝石点缀，越发显得这件嫁衣红得玲珑富贵，红得一点不俗气。

　　听说是旧皇宫的十几个针线嬷嬷日夜赶制出来的，曹天宝听说，送来之前元仲华看过一眼，于是便一天没有出门，连府中等她示下决策的一众丫鬟仆妇都一个没见。想也知道她的潜台词：这做戏也做得忒认真了些，当年公公娶柔然小公主可不是这般的。

　　转眼入冬，十二月初六是个好日子，宜嫁娶，旺家宅。

　　步瑶早早被玉萝拉了起来，折腾了一天，婚礼在晚上，又堪堪捱到了晚上，此时天际已泛着淡淡的青色。从雕花窗棂看出，犹可看见刚刚挂上的点点繁星。

　　沐浴完，一个面霭的婆子给绞了面，又扑上若干层紫云粉，描眉画眼，涂上嫣红的唇脂，化好了妆。紧接着又把头发梳得高高紧紧，远看是个五尾凤冠髻，戴上了全套的头面首饰，皆是高澄送来的，有金嵌各色碧玺的凤凰挑心，有金镶羊脂白玉的百子钿儿，群仙庆寿的黄金满冠，中心是一个满池娇的累丝分心，两鬓又严严压上了两支嵌七彩碧玺的云朵掩鬓，最后那婆子还狠狠塞上一个蝶赶缠枝五花的足金梳背，耳朵上被塞上了两个沉沉的金镶红宝的蝶赶花耳环，最后犹嫌不够，又插上数支细小的金镶白玉碧玺花簪，两支祥云托凤舞的累丝凤簪……

　　为何高澄心情不好还要这般大办？不敢细想，已进来一群人，好像说着鲜卑语的吉祥话，又给她吃了一碗乱七八糟的什么粥，玉萝飞速朝她嘴里塞了一片参片，便遮起团扇起身了。

　　几乎整个朝野的大家都到了，东魏的官员内心何其强大，这些年，经历了灵太后乱政，尔朱荣暴│政，河阴之变，高欢专权，东西魏分裂……实是可怜至极，好像已经百无禁忌了，管你第几次娶妻，娶的是谁，高高兴兴来喝酒便可以了，平平安安保命才是真。

　　只清河王一家是最为尴尬的，又不得不来，还得添上厚礼，以示大度。只有元仲华托病未曾出门，她实在不知如何自处。

　　昔日高欢在元氏中挑中元仲华这一支不是没有道理的，现在的清河王元亶虽无一是处，但过世的老清河王元怿却破有名声，灵太后掌权之时，曾把朝政托付于他，而他又被元叉所害，灵太后又死于尔朱荣之手。故而灵太后与元怿掌权时所布下的局面如今也顺理成章为高欢所用，故而娶了元仲华，又立了元善见。但如今魏国一劈两半，宇文泰又紧着张罗拉拢柔然，让高欢怎能不心惊，如此一来，娶阿至罗公主顺理成章，以阿至罗牵制柔然，给宇文泰添堵，这门亲事娶的值。

　　一回生，两回熟。高澄骑在高头大马上，通身金丝蝙蝠团花玄色大服，腰间系着墨玉的腰带，墨玉冠束发，比之几年前多了些老成，全程依旧面无表情。

　　没有亲人相送，也没有十里红妆的嫁妆，步瑶被搀上了喜轿，吹吹打打抬向了世子府……

　　一番浑浑噩噩的礼数，当她真切看见团扇之下他那双黑色云纹锦靴之时，才真觉得回来了。

　　礼数皆按照娶正妻来，她听到了好多熟悉的声音，高欢、高洋、娄昭君……已有许多人看出不对，谁说这位二公主又黑又胖，虽说穿着宽大的吉服，还是能看出新娘身材窈窕，肌肤胜雪，十指如玉。莫非外头都是谣传？

　　拜过父母，步瑶被搀着走进邺城的世子府主殿，竟叫做扶摇馆。

　　府里的丫头仆妇平日皆听命于元仲华，故而不敢太过开心，怕主母不开心了秋后算账，但又不敢不开心，毕竟是世子成婚之日，是以洞房也没有几人敢闹，只有几个弟弟跟了进去，闹着要跟新嫂子讨酒喝。

　　在高澄念过一首吉诗之后，步瑶轻轻拿下了团扇。在场众人，反应不一。丫头仆妇皆是后来的，除了惊艳了一把，便是按部就班撒些花生大枣桂圆莲子，啧啧称赞好俊的新娘子。而高洋、高浚等人明显不说话了，直接愣在那里。

　　新娘自是雪肤花貌，波光潋滟，叫人挪不开眼睛，而即便化着浓重的妆，依旧能看出来，这不就是当年出走的慕容月吗？再看高澄，神色自若，似乎早就知道。兄弟俩不敢点破，只随着大伙又闹了几把便散了，据跟着他们的人说，两人出门便匆匆上了马车，方向并不是太原公府。

　　房中渐渐安静下来，玉萝等人也无声退出，只留两人在内。

　　高澄眼神直白，细语柔声，“安置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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