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地球抖掉了脚

　　一．死了。
　　地球毁灭了，确切地说，他死了——死于污染。
　　地表剥落或是下陷，海水翻滚直到沸腾，散发着嗤之以鼻的尸臭，他死了，死得很痛苦。他是以一张至极狰狞的版图而死的，也没有谁为他哀悼，因为那些摧残他，践踏他，最后终于镂空他的人，已经先他一步死去了。
　　都死了，空留一片尘土。

　　“人，死得太快活了。”太阳发出沉痛的闷哼，只有银河系解得透他的回响。
　　四周随即发出声调不一的音色，尚且能够分辨出来自不同的星球，他们为了防御人类的窥探及挖掘，已经沉默了数亿个年头，他们一生不吭地见证了地球的死。
　　这个尤其年轻的老友，苟延残喘了数亿年，终于夭折，他们之所以用“终于”这样一个词，是因为地球所受的折磨，死了或许好些……
　　“不能让人就这样消失掉，要慢慢地折磨他们，让他们知道我们这位老朋友受到的苦楚。他们应该死得更凄惨些。”又一阵低沉的闷哼声。
　　紧接着，斗转星移，时间回到了几亿年前。
　　地球活不过来了，但是人，将要接受一场他们更应得的毁灭。

　　二．白色污染人
　　我的生日是2400年12月32日，自从出生之后，我就从来没有机会过生日。我出生那天，一颗巨大的天体砸落到首都中央公园，陨石的四周成圆环状下沉，竟然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那天好像死了不少的人，莫名其妙的引力把周遭的人摔进了深坑，于是12月32日从日历中划掉，灾难一样的日子是没有机会存在于人的脑海里的。
　　然而那颗陨石就这样嵌在地表中，竟成了神迹一般被供在那，也许是对突如其来的灾难的惧怕，每天都有成百的游人来，或在附近插上几只香，要么往坑里丢些零零散散的钱币，这倒成了一种习俗。
　　这颗派来毁灭人类的使者，得到了他的猎物们的顶礼膜拜。
　　就在那天，我一见到这个世界便嚎啕大哭，他们说每一个婴儿降生都会这样，表达对未知的迎接，我看婴儿们才是先知，他们是为这个世界的未来而哭泣。那天，我分明听到地球抖了一下脚，然后他的脚似乎掉了，因为之后他就为疼痛而不住地呻吟。
　　我大概六岁的时候，他叫得更痛苦了，大概是严重的哮喘病。
　　十二岁的时候，他好像掉光了头发。
　　……

　　我为自己的这种奇特的感应也心存怀疑，但是内心深处的某块肉，或者某种感知，不断地激进我，好像一把长在肉里的刀子。很小的时候，我被地球深处那种苦痛的呻吟声弄得睡不着觉，于是我用小小的拳头充满恶意地捶自己的胸口，对待仇敌一般用力，可是那把刀子却只是自足地翻了个身，继续滋润地生长着，于是我就放弃了，决定选择适应。

　　十三岁的时候，那样的恶意又回来了，那一年，我的父母死了，死得很蹊跷。
　　我们一家三口正坐在电视机前，电视里播得是一个无聊的环境保护宣传短片，里面的演员很敬业地哭泣着，身后浓烟滚滚，有那么几棵树作背景，也不过是枯枝烂叶，地面在缓慢地下沉，那几个演员就一直哭，哭得都破了嗓子。爸妈无所事事地讨论着这片的片酬问题，或许全世界播这个节目的家庭，都没认真思考节目想要表达的含义。我倒是想了想，觉得很可悲又可笑。
　　“今天出去吃吧，家里没什么东西剩下了。”妈妈开了冰箱瞧了瞧，这样对我们建议到。大概是因为我们一家人也是很久没有聚餐了，于是大家就决定去楼下那家新开的便当店解决晚饭。
　　这家便当店一点儿也不好吃。
　　饭菜是放在泡沫饭盒里的，热腾腾地冒着蒸汽，可我觉得那蒸汽根本就是脏的，泡沫的边缘好像要融化了一样，我只觉得它们慢慢地消失，最后浸在一样白花花的饭粒里，我为了不扫大家的性质，也就默默地吞咽着，简直就像实行一场慢性自杀。
　　爸爸妈妈吃得很快活，他们“肆无忌惮”地咀嚼着，我看着他们的样子，突然觉得陌生又不祥，还有坐在附近的几个人，我瞟到他们的时候，也有同样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不吃了。”我丢下一次性的木筷子，饭盒里的米饭还剩下大半。看着爸妈不解的眼神，我随便找了个借口敷衍道：“肠胃不太舒服。”
　　是的，我排斥吃这些东西，这些盛在泡沫饭盒里的“垃圾”。
　　“那我们带回去吃吧。浪费了可惜。”
　　好像一瞬间，店铺里的很多人都站起来，他们似乎也作了同样的决定，把这些装在泡沫盒子里的饭菜带着享用，于是一轰的人鱼贯地走出便当店，手里都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泡沫盒子，我走在了他们的最前面，手里什么没拿。
　　我看着那群人，突然又听到震耳欲聋的响声。那是地球的声线，这次好像不是痛苦的呻吟，而变成了一种病态的嘲笑。
　　好像灾难要发生了，我回头看了看跟着我的塑料泡沫袋子人群，这样无意识地总结道。
　　“爸爸，把那个塑料袋扔到垃圾桶里。”
　　爸爸似乎没听清楚整句话，他举起手中的袋子，对我笑了笑。
　　“妈，把那袋东西扔到垃圾桶里。”
　　妈妈好像没听懂，继续提着袋子往前走。
　　轰隆声排山倒海地奔涌而来，我听见一阵阵不同的笑声，或者讽刺，或者嘲笑，那是一堆不怀好意的星球发出的笑声。随着他们的笑声，那家便当店沉了下去，提着塑料袋子的那些人也跟着沉了下去，听不到呼救的声音，他们只是一脸扭曲地被甩进了深坑里，好像被推进榨汁机里的胡萝卜。
　　我冲过去抓我的父母，他们的手里还抓着那个塑料袋子。周围的地表消失不见了，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我站在那块唯一浮着的土地上，像一个孤岛里的游民，那时刻，我终于蒙蒙地感觉到鲁宾逊的悲哀与无助。
　　“他们是该死。”我好像听到了太阳的低语，他的语气很嚣张，我却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敬畏。
　　我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经成了孤儿。
　　又有一天从日历里永久地划去了。那天是2413年11月31日，世界上正在使用塑料和泡沫污染物的人都和他们所站立的那层地表，还有那天的日期一起，被划去了……

　　三．破坏生态人
　　我是在福利院里找到爱情的。失去爸妈之后，我好像没有陷入过分的悲伤中，只是始终一蹶不振，也许因为我的过分冷漠，我成了一个精神失常缺乏感情的病人，充斥在天地间的轰鸣声依旧折磨着我脆弱的耳膜，我又重新开始狠狠地捶胸，这就使他们更确定了他们的判断。但是鉴于我从来没有给福利院带来什么困扰，于是我就一直留在了这里。19岁的时候，或许还要跟老些，我因为爱情又变得鲜活起来，然后才比较像一个19岁的少女。
　　我19岁的时候，世界上的人口已经急剧减少，也许已经少于2亿人了吧。可是，世界上只有我知道，宇宙在以一种恶劣的方式摧毁人类，可是我却无能为力，反而觉得我们是罪有应得。
　　或许现在，应该更侧重于谈谈我的爱情。

　　“你的小腿很好看。”
　　他就用这样一句话彻底迷惑了我。
　　那时候我穿着裙子，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腿，我光着脚丫子走在福利院的走廊上，我望窗外望去，看到的土地都是秃的，一个呼啸而过的司机因为随地吐痰而出了车祸，连人带车翻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深坑里，我又听到“放肆”的笑声暂时又替代了苦痛的低嚎，我知道他们又在因为报复了一个污染环境的人而沾沾自喜。
　　“你的小腿很好看。”但是这句话突如其来，盖过了时不时在我耳边回响的魔音，于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成了我生命的神。我就称这个神为爱情。
　　“你是谁？”我为自己笨拙的回答悔恨。我和他说了话之后，我便开始大胆地端详他，这个男人约摸有20几岁吧，也许更年轻一些，我并没有年龄的概念，所以说不定他和我一样大也说不定。
　　“我们，好像并不认识。”他这么回答。
　　我始终都没有再去问他的名字，年龄，或者一切关于私人的问题，我总觉得似乎和他很熟悉。

　　我们的第一次约会是在福利院后头的小山丘。那是个灰蒙蒙的小土堆，上面寸草不生的，确切地算来，我已经10年没看到青草了，10年看到的那次，还是首都中央公园那颗石头上的苔藓。
　　山丘上立着一棵树，只有树干，连枝都被削去当了柴火，总之那些小树枝的人不见了，他们掉进了山丘附近的一个坑里，手里还紧握着刀子和树枝。
　　他耍帅地靠着树干等我，我想他的后背大概硌的很不舒服，因为他的表情并不好看。我很远便看到了他，和他招招手。
　　“那个……”他很久之后才开口，想要扯个什么有探讨性的话题，但无论他这个那个了半天，我也一句话都没说，我想听他说，即使是支支吾吾也罢，而且我不善言语，便干脆不开口就是了。
　　我猜想他是耐不住性子了。
　　大概是这样的，他说了11遍的“那个”之后，就凑过来衔住我的唇。当我还紧闭着嘴巴不知所措时，他的舌头已经像开瓶器一样撬了进来，我估计他一早喝过菠萝味的果汁，伸进来的时候，我偷偷地尝了一下他舌头上留下的味道，也许他发现了我这个细微的举动，于是吻得更加起劲了。然后菠萝味灌满了我的口腔，甚至流窜到了五脏六腑，那是我及其讨厌的一种饮料，我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因此动摇对他的爱。
　　“你说，我该怎么表达对你的爱呢。”大概是得逞了，之后他就变得更善言辞了些。
　　“唔……”
　　我还没有想好要怎么给个体面而矜持些的答案，他就拿出了一把小刀，我就觉得胸口长着的那把刀有搅动了一番，我的心缩紧了一下。
　　“用死，来表达吗？”
　　他愣了一下，大概没有想到我会丢出这么偏激的答案，不过他很快就用笑容掩饰自己的不安，他这样说道：“为了你，我也不会死的，我只是想，把我们的爱情宣言刻在这棵世界上所剩无几之一的树干上，证明我们是永恒的。”
　　他所说的神圣得如同诵读经文一样。我没有阻止他，却是怀着与爱诀别的心情，看着他一刀一划地“雕刻着他的作品”，他刻上了我的名字和他自己的名字，然后中间用至死不渝四个字相连接。
　　再见。我听到了，又是一声巨大的祷告声，还是充满恶毒，我不知道是自己说的，还是来自宇宙中某种无法改变的绝响。
　　然后树倒了，压坏了我的男朋友，我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不知道是来自他的身体，还是我的身体。
　　那一天之后，世界上便没有树了。而我的爱情宣言，也合着树木，树下的土地，还有我的神，一起沉到了不明所以的地方。

　　四．安静了
　　就这样，好像那些能够证明我生命存在的人，都一个个消失了，有一天早上起来，我突然发现福利院竟然空空如也，仅仅留下几片残砖烂瓦，还有一个一个接踵而至的深坑。我失意地到处奔跑，叫着一些我不常叫的名字，却没有人回应。
　　我找不到我的鞋子，光着脚走在水泥地上，我的四周都是洞，每个洞都是乱葬岗，不知道埋掉了多少人的性命，地球，宇宙都在轰轰地叫唤着，我已经分辨不出那些声音所意味着的情感。
　　我一直走一直走，脚底板糊上了血，世界上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我和水泥地，到处都是肮脏的——塑料袋，泡沫饭盒，刻着字的树干……
　　不知不觉到了首都中央公园了，这地方也早就面目全非，空留那块硕大的陨石，它的周围还插着几支歪歪扭扭的香，悠长地冒着浊烟，就像永远也不会烧尽似的。我试图跨过我生日那天留下的那个坑，于是我便过去了，我站在首都中央公园的那块天外来者之上，我仿佛鸟瞰着全世界。
　　我顿时发现，我是唯一一个活物了，这时候，我又听见了宇宙间的对话。

　　“任务完成了。人以应得的死法消失了。”那一声来自我的脚下，我猜想是那颗石头发出的。“只是，最后这个人，是否要杀死呢……她似乎有种特别的能力，因为她是和我同一天寄生于地球之上的。”
　　太阳沉默不语。
　　石头继续说道：“现在就毁了她吗？”
　　“算了……就算都已经结束了吧。”太阳疲倦地叹了口气。“留着那个小人类吧，这样我们能记得，地球曾经的模样。”

　　地球的外表被冰川埋葬了起来，银河系哀悼了几个世纪。
　　地球上还留着我，我坐在那块石头上，时间离我而去，我鸟瞰着全世界，回忆着这片土地从前的模样。

　　{The End}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