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我并不是讨厌她，只是害怕 ，所以不敢接近她。
　　害怕什么呢？或许是死亡。她浑浊发白的眼睛里，除了对死亡的期待外，不会再表露别的什么。她离死神那么近，仿佛已经可以见到另一个世界。
　　她的眼睛因为白内障将近失明了，听觉也近乎于无。在阴天，风湿病带来的疼痛不像前几年那样那么明显了。她说：“不是病好了，是因为我老了。我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有时候，我会看见她用干枯的手指摩挲着她丈夫的相片——那个去世时还是一头黑发的男人，他死在一个冬天。她说：“我也不会太久了，就在这个冬天，等到秋收了，我吃完我种的菜。”她在预告她的离开——她种的菜，并不能支持她走完这个冬天，这个走过将近百年的老人，计算好了她的离开。
　　人们再听到她这样说，已经不会骂她傻。她几年前就开始这样说。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而是在等待死亡。她的家人，早在几年前就准备好了她的寿材。他们本来对她的死亡的来临怀有悲伤，可是几年过去，对于她的家人来说，她的死亡不会再改变什么，包括他们的心境
　　她年轻时，在周边几个村子因为一双巧手而出名。她常常踏着一双小脚走去另一个村子，应邀为那里的人或是捏花馍，或是缝荷包，或是剪窗花。她还以为她的双手和几年前一样灵巧。她还以为她可以剪出漂亮的窗花，包出漂亮的饺子。她还想为她的子孙做一些事。她想为她的儿子做一顿包子，她好不容易才用她颤抖的双手捏起一个个不漂亮的褶。蒸好了，却没人吃她的包子。那个包子，黄黄的，瘪瘪的，馅儿是黑色的，她当然看不出来。她用三天吃完了那些包子，她不知道为什么没人吃，她的味觉已经消失了
　　她回家，面向夕阳，拄着拐杖，佝偻这身子，一步一步走着。岁月已经不能再改变她什么，她不能再更老了，也不会再变年轻。她没什么事可做，也不能为这个家做出什么贡献。她没有什么财产要分配，唯一的一块不到一亩的地，她交给了她的儿子。她不到一米六的身体，不必再扛什么担子。
　　等待冬天，一切都闲下来的时候，当人们有空闲的时间处理她的丧事时，她就可以走了。这又或许是为什么人们常常选在冬天面对死亡 。
　　晚上，邻家的猫又叫春，发出孩子哭喊一样的声音，她听不见。
　　这世间的一切，再也不能激起她心海的一丝丝波纹。
　　当一个人开始等待死亡时，一切都会变回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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