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子何为

　　黄昏，夕阳用最后的余温展示过它独有的美，不过片刻就已无处可寻。待到下次晴日，自会有下一次夕阳，总是不同。

　　日落的功夫，楚语已经把比武之后的事儿和白辰夕大致说了一遍。两人觉着现下这地方还算安全，楚语既然不好用内力，夜里就探下山洞，等天亮再下山寻个出路。
　　悬崖虽抖，好在植被颇多，白辰夕用着“轻”字诀找些能生火的枯枝并不难。找足了支撑一夜的枯枝，两人便进入山洞点了火，才开始观察这里。

　　有人生活的痕迹。
　　这是火光照亮后两人的第一反应，地上有很多散碎的石头像是器具，甚至还有简易的灶台和地铺。器具虽然已经散乱，大体位置倒还规整。

　　白辰夕记得之前来是见过枯骨的，两人索性做了两个火把，往山洞深处探了探。
　　果然，没走几步就开始出现白骨，地面也轻微的在不断下移。又走了几十步之后，两人停下脚步，不再深入。

　　地上的白骨已经不是最初的零星，每隔几步就能见到些。
　　楚语蹲下身子仔细观察，这些骨头有的完整有的碎落，能看出形状的都能肯定是人骨。楚语在一副相对完整的骨架旁边看了许久，又拿起旁边的头骨掂了掂分量，再用散落的腿骨往上轻轻敲击旁边的骨头，接触的部分瞬间就碎了。顿了一会儿，楚语仔细观察几个牙齿比较完整的头骨。

　　白辰夕在一旁拿着火把跟着楚语，脚下小心避开，只管注意四周有没有危险。
　　正在张望，白辰夕突然听见楚语叫了自己一声，转头骤然对上两个黑黑的洞，再一看是一个头骨，在火把下尤为阴森。

　　“语儿！”
　　白辰夕心下一惊，身形一个错位闪到侧面，就见楚语用两指挑着头骨，转头看自己，那样子像是听自己喊她吓了一跳。
　　“没事就好。”白辰夕长舒一口气，想来她是发现了什么才叫自己。

　　楚语疑惑了片刻，而后看了看白辰夕之前的站位，又瞧自己手上的头骨，随即也明白了。“你不怕吗？”楚语承认是自己大意了才吓着他，不过这反应也着实出乎意料。
　　“这是什么？”，白辰夕指了指自己的头，见楚语眉毛微挑，用一种无法形容却又难得生动的表情看着自己，倒是比平日里平平淡淡的笑意来得可爱许多。

　　白辰夕走近楚语，“再过个几百年我也和它一样，怕它干嘛？”
　　不合时宜的玩笑，打破了两人自进山洞来就有些尴尬的气氛。楚语很快收敛了表情，若有所思的点头，转身道，“回去吧，这里我看得差不多了。”

　　见楚语并不打算丢掉手里的头骨，白辰夕苦笑道，“虽然我不信鬼神，但最好还是心存敬畏些吧。”
　　楚语停下脚步，“逝者为大么？可我觉得能从这么多人里挑他出来，已经足够敬畏了。”

　　说罢，楚语又把头骨放到白辰夕眼前。细看起来，这具头骨每个部分都很完整，唯独头盖骨最上面一截是缺失的，看痕迹像是利器一点点磨下来的。楚语双指一弯，头骨上的切面正对着白辰夕，即使心里有所准备，看到这样一圈切痕，白辰夕还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除了不自在，白辰夕还联想起了另一件事儿，“张家三十年前的那个管家...”
　　“一模一样。”那是楚语接触张家怪事看见的第一个尸体，头盖上那样的切口令人很难忘记，以至于楚语到现在都可以清楚的记得每个细节。从工具到痕迹，不说是同一个人同一把兵刃，最起码是同一伙人同样的手法。

　　白辰夕和楚语对视了一眼，身上汗毛都立起来了，显然是想到了同一个问题。然后他又听楚语说，“我在这具头骨上找到了很多线索。”
　　楚语说罢想回头走，却被白辰夕拉住，“我猜可能不止这些骨头有线索，去墙边看看说不定还有收获呦。”

　　墙边有一道细小的溪流，上面的岩石也有不少地方在滴水，许是因为水源充足，即便缺少阳光，这里仍然有许多藤蔓长得很好。
　　准确的说，不只是很好，简直是过于茂盛，整个墙面全都挡住了。

　　白辰夕脱下外衫，运起内力把衣服凝成条形，挑开了藤蔓。
　　火光之下，墙壁上的刻痕仍然清晰，白辰夕看到后却条件反射的后退一步。

　　墙上的刻画像是处决的场所，另两人不寒而栗的是画面和石屋里裴伍的尸体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多了旁观者和施行人。
　　白辰夕镇静了一下正要说话，却见楚语已经上前一步挑开藤蔓，墙上红色的字刻的很深，“叛者极刑”。视线一飘，白辰夕瞬间有种扶额的冲动，和自己一样，楚语并没有直接用手去拨藤蔓，她用的工具看起来比自己的还好用...满地都是的...腿骨。

　　“先走吧。”
　　楚语冲白辰夕招呼了一声，一手拿着挂了头骨的火把，一手用腿骨一路挑墙边的藤蔓看过去，怎么看都诡异极了。倒是当事人不知不觉，细细的打量石壁上的的痕迹。
　　前几步还在感叹，再看到墙上的时候白辰夕倒也收回心神，除了张家的三个死者的死亡方式，还有很多刑罚，人崩溃的样子，有的有文字标注有的没有。文字出现的最多的便是叛徒、失败的字眼，还有一些年份似乎都很是久远。

　　一路看回去，楚语坐在石头上把火把放在一边，头骨和腿骨放在脚下，看着火堆不说话，脸上的表情颇为冷漠。白辰夕跟了过来，在楚语身边坐了，伸手搭在她肩上。

　　冷漠，那不是楚语常见的表情，也不是真的冷漠。相反的，据白辰夕的观察，真的冷漠的时候，楚家的三个人都是带笑的，楚济是冷笑，陈晴是玩味的笑，楚语则是无所谓的笑。而脸上写着的冷漠，对应的是压抑内心的情绪，楚家的三个人是，自己和齐景也一样。
　　看到那些刻痕的时候，白辰夕是震撼的，有记录一般规整的，也有充满恨意杂乱无章的痕迹，还有些颜色极深的点面，望过去仿佛能看到血腥味，整个空气都变得压抑而残忍。不知道是什么样一群人，出于什么动机，在对另一群人加以恐怖的伤害。

　　楚语没有动，白辰夕也没有收手，过了很久，楚语才放松了身子，倚在白辰夕肩上。
　　分析，思考，回忆刻痕的时候白辰夕觉得自己已经心如铁石，否则何以能站住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这般残忍的事？即便残忍已经摆在眼前，白辰夕仍不会妄下定论说个谁是谁非，因为江湖从来不是用是非能够给予定论的。
　　直到肩上一沉，白辰夕的突然觉得心软了，一种名为温柔的暖流从心底缓缓蔓延。侧眼见火光照着楚语的轮廓，先前的淡漠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和哀伤。

　　白辰夕突然想起一种可能性，猛地一怔，连声音都有些发颤，“语儿，你说的命运和他们...”第一次觉得自己连话都说不利索，如果那些人是实验，真血、药人...怎么听都不会毫无关联。
　　“不是的，”楚语的声音很低，简单的三个字却让白辰夕骤然狂跳的心平复下来，“我不知道他们和我们有没有关系，但至少我所知的命运和他们无关。”

　　两人又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楚语才坐直身子，把地上的头骨拿起来，“除了切痕，骨骼上有细微的紫黑痕迹，说明这人生前中过毒，颜色和渗透力很像蛊。牙齿健全，没有磨损和老化的痕迹，死的时候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家境不差。”
　　“他的死亡方式，加上墙上的刻痕，以及张家的那个死者，连在一起便是存在某个组织，这是他们对背叛者处以的极刑，张家的三个人完全隶属于这个组织，或者说，张家在三十年前是这个组织的一分子。”白辰夕顺着楚语的思路补充下去，“冯烈、周睿、蒋洛生，还有那些看似名门正派的黑衣人，可能全部隶属于这个组织。藤蔓没有催生的迹象，墙上的刻痕也有些年头，说明这个组织是很久之前就有的。”

　　“上百年，甚至可能上千年。地上的骨头最久的已经脆化，甚至能出现粉末，这至少需要几百年的时间，可能上千年。山洞阴冷潮湿，中了蛊毒也不会招来食腐的动物和虫子，都会导致骨骼脆化的时间加长。”
　　白辰夕听完下意识去看楚语拿过来的两个骨头，就听楚语继续道，“这根腿骨在山洞里应该还算比较新的，骨骼表面还很光滑，应该刚刚完成白骨化不久，换句话说，几百年前到几十年前，这个组织的时间跨度比它只多不少。”

　　“先不说抓我们的事，凭他们对张家人的处置，就说明着刻痕上的事情还在继续。山洞里最早的也是几十年前的白骨，虽然说更深处有可能有，但我觉得更可能是这里已经废弃。”白辰夕顿了顿，“但是，这些生活痕迹和用宣花板斧的人又怎么说呢？”
　　“大概是连活着的一起遗弃了吧...”
　　白辰夕点头，若有所思道，“如果持续了这么多年，又会把目标瞄准我们，唯一符合的只有双魔，准确的说是浮屠门。如果是他们，筹备百年，近几十年才开始兴起，真是沉得住气啊...”
　　“不是他们，”楚语说得斩钉截铁。

　　白辰夕看向楚语，除了疑惑，眼里更多的是急迫和悲伤。
　　欲言又止，白辰夕终是转过头什么都没有问。
　　楚语抬头，火光映着白辰夕的侧影，压抑、悲伤、担心、惶恐...白辰夕在尽力收敛这些情绪，但总有一些忍不住的时刻，让楚语把他的心绪尽收眼底。

　　楚语突然很想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告诉他，无能为力是苦，可毫不知情，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提心吊胆，终日为着一人惴惴不安是不是更苦？楚语不知道，只是想起白辰夕被自己一次次惊到的眼神，明明是什么都不怕的人，却那么多次被真的吓到...这样对待白辰夕楚语也会舍不得。
　　可是，可以说么？

　　“我可以告诉你一切，但是辰夕，你要知道这是我师父你父亲加上陈大侠一起都无能为力的事儿，你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只要忘了我就会一生安乐。但就算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也解不了你所有的疑惑，唯一的区别是你会更加理解什么叫无能为力。”

　　“如果我们的命运真的有轨迹，逃不掉就骗自己吗？”白辰夕直视楚语，笑意满满， ”可是啊，从石屋里我们相遇，不，应该是从五年前初见你，我就失去了自欺欺人的资格。”
　　“语儿，让我和你一起面对，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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