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宿醉与无眠

　　访夏在车里等着，手里玩着墨镜，很激动。张洪涛走后五分钟，她的电话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知道她这个号码的老朋友几乎没有，她判断这应该是骚扰电话，这关键时刻必须要保持电话通畅，她选择了挂断，不一会儿那电话又一次拨进来，这次她犹豫了一下，选择了接听。电话中是一男子，从声音上听，的确是徐启明的，徐启明的声音在男人里算是发尖的，有点点公鸭嗓，声音识别度很高。徐启明的声音：
　　“嘿，我是徐启明，我新办了一个号，专门跟你联系。我不想受你的案子连累，希望你能理解。”
　　访夏点点头：“行，这事真是麻烦您了。”
　　徐启明：“这个号不是实名的，我见完你面就扔了。你一会儿就把我以前跟你联系的那部手机号从你的手机里删除，包括通话记录，电话本，一会儿见到时我要查。”
　　访夏想，徐启明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谨慎了，不过，也可以理解吧，真的要跟一个杀人案的嫌疑犯见面，正常人的确是很紧张的：“好的，我一会儿就删。”
　　徐启明：“就现在，我给你一分钟，删干净，把通话记录删了，再删电话本里的我的电话。”
　　访夏照做了，并且检查了一下，好像别的地方也没有这种记录了：“好了，我弄好了，一会你可以查。”
　　徐启明：“好，你快到了吗？”
　　访夏：“我就在附近了，这就过去。”
　　徐启明：“星巴克不去了，换个地方。在马路对面还有一咖啡厅，太平洋咖啡，人少些，好谈事儿。”
　　访夏：“行，我十分钟左右就到。”
　　徐启明：“我可能会晚些，你在那里多等一会儿，有可能会晚一个多小时，也有可能马上就到，我正在核实一个证据，时间长短不一定，有可能马上就好，也有可能还要一小时。”
　　访夏：“什么证据？”
　　徐启明：“你不用管，反正我会保证给你的东西绝对真实。”
　　访夏：“太感激了。”她是真的很感动的，鼻子有点发酸。
　　徐启明：“不用说这种话，你等着我就行。”
　　访夏：“好，我等。”
　　徐：“你穿什么衣服？”
　　访夏：“灰色半长风衣。”
　　徐：“长头发，短头发？”
　　访夏：“短头发。”
　　徐：“好，把手机关掉，不要再联系了。”
　　访夏：“为什么？”
　　徐：“从现在起，到我们分手，我不希望你跟任何其他人联系。我比较紧张这个。”
　　访夏没听明白，但她却说：“行吧。”
　　徐：“请一定关掉，马上，我会不时拨你的手机，如果我再拨通你的电话，我会马上离开，不再过去了。”
　　访夏：“好。”
　　访夏挂上电话，就关了手机，她来到了世贸天阶，在对面找了好一会儿，才看到了一个太平洋咖啡。
　　进去后，她直奔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在向后走的过程中，她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紧紧地盯着自己。
　　她的眼睛循着那双凝视自己的目光看过去，发现那目光来自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她坐在靠门口的一张桌子，她穿得很土，根本不像是会在这种咖啡厅里出现的人，她看着访夏，像是自己头顶上插了很多鸡毛似的。访夏向她看过去，她不自然地收回了目光，目光转向了窗外。访夏看着她，想不起她是谁，在哪儿见过。
　　她坐在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坐了约二十分钟，都没有动静，中间有单身中年男子进来，她激动了一下，但马上，男子就跟另一个男子打招呼握手了。
　　张洪涛在自己的车外来回走着，这种时刻，他也坐不住。忽然，他看到远远地从东面高速驶来一部闪着灯却不出声警车，被堵到了张洪涛的面前，这种警车让张洪涛又想到了那天在访夏楼下见到的情形，他不觉得心中一阵发紧。车里坐着三个便衣的男人，前排两个，后排一个，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些人，突然看到后面的那个人，非常眼熟，想了四五秒钟，天呀，他就是那天去访夏住处抓她的警察之一，当时，张洪涛一直盯着他看，他有的着很明显的生理特征，一脸的刮不净的络腮胡子。没错，他就是守在一楼的那个人，张洪涛非常明确。
　　警车按着警笛，但现在这一带已经堵死了，它陷在车阵里，动不了。
　　张洪涛觉得不妙，警察出现了，还是办理访夏案子的警察，这里有风险，他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访夏。
　　他拿出了手机，拨通了访夏的号码，但得到的却是，对方已关机。天，这时候还关机？！他急了，他开始急急地走向世贸天阶方向，边走他还边拨访夏手机，还是关机。他感到一阵心慌，糟了，访夏马上就要被捕了，这个念头一闪，他觉得这是个不可接受的事实，因为访夏就是不想让警察抓到她！
　　他转过一个街角，就开始跑了起来。很快，他直接就冲进了星巴克，里面没有访夏。他有点急了，再次出来，四下里看着周围的人们。
　　他开始脑补那三个便衣警察走到了访夏的身边的景象，他们向她亮明身份，拉访夏起身，给她戴上手铐时的样子，那时，访夏该多么痛苦，多么不情愿！这个挺自尊的姑娘，不，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再拨访夏的手机，还是关机。
　　访夏跟那个皮条客就应该在这附近谈呢，他们可能换了一个地方，可在哪儿呢？！一家家找是不可能的了，他仰头看到了头顶上的巨型屏幕，正在播放着海底世界的巨型动图，就是它吧。他开始朝里面跑，他还记得那间独立的小房子就在最后一栋楼的三层，他跑向那里。许多年没来过了，但那一年他走过无数次，每天都来这里上班。他跑到了三层，这里已经变化很大，很多原来空着的房间现在都成了办公室，他想，但愿他们没有调整那间房，他来到了走廊尽头的倒数第二间房，开门，门是锁着的，他撞了两下，没撞开，他后退，准备加上助跑再撞，一个女孩从里面开了门：
　　“什么事？”
　　张洪涛判断着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是不是有点过分。他想到了访夏被警察捉到时可能会有的那种失落、痛苦的表情，马上就觉得不过分了，他来到女孩的面前，猛地抓住她的胳膊，一使劲把她拉了出来：“对不起，有点急事。”
　　女孩啊呀了一声，被一子拉了出来，张洪涛的力气非常大，把她直接摔坐到了地上，一时没能爬起。
　　张洪涛马上闪身进到了房间内，里面没有别人，不大的房间却有十几个显示器，都在同时显示着海底世界的巨大动图。他把门插好，坐在那些显示器前，一切都跟数年前一样，他非常熟悉的硬件，他曾经坐在这前面调试了整整两周的时间，好像已经忘了怎么用了，但坐在电脑前，他的手随便就从某个主显示屏前拉出了一个键盘，调出程序，一切记忆又都回来了，他只用听从自己的手，由着它操作就好。软件也还是当初自己开发的那套，一点没变，他熟练地从显示图形的模式退出，进入单纯的文本输入模式，他想像着究竟需要多大的字号，设置好字号和字体，他开始键入文字：
　　“访夏，快离开这里，有警察——小白猪。”然后他选择了重复、粘贴，弄了很多遍，接着就选择了发送。他想象着，整个天顶上，都将被很多行的这句话填满，然后他又想到，如果访夏不抬头可怎么办，于是他加了一个闪动的效果，一秒闪一下，由全黑底色反白字变成全亮黑字，整个天顶都将不停地闪动，最亮时天顶的光芒堪比太阳光，是可以用来照明的，即使低着头的人都应该能感觉得到。
　　这时，门外有人在使劲地拍门，一个男声大声地叫喊着开门，快开门，然后他们好像有人看到了外面巨屏上的变化，在讨论着此事，接着就是更猛烈地拍门。
　　张洪涛又在想着，如果访夏进了某家小店，看不到外面的巨屏怎么办？还有什么手段，让访夏接收到这则信息？他打开音频软件，现在正在播放着轻音乐，他拉过话筒，在零点几秒之内就选择了音频软件中的新声音—录制—外接麦克风，他又对着话筒喊着：“快离开这里，访夏，有警察。”并把音量调到了最大，并选择了单曲循环，然后播放。声音之大，他在这间小房子里都能听得到。
　　外面的人开始砸门了……
　　张洪涛想着，是不是还要加一句话，他又在那句话的后面继续敲了几个字：“我没事，将来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一定！”然后又贴了很多遍。
　　外面的人开始撞门了，一下，门基本上就快要打开了，小小的锁舌和挡住锁舌的门框已经弯曲变形，马上就要脱出，只是勉强连着。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张洪涛赶紧过去用身体顶住门，让这些东西能多存留一会儿，外面的人这次用力不大，门被顶住了，接着，外面的人开始发力，他又顶住了一次，接着，他的手机响了……
　　林访夏是在马路对面听到张洪涛的呼叫的，声音有点远，像是中学时代在宿舍听到操场那边的广播操的声音，虽然音量不大，但很清楚。访夏心里跳了一下，她跑了出来，那只巨屏顶端有一块面向大街翘起的大屏幕，那个字还在以最高的对比度不停地闪动：“访夏，快离开这里，有警察——小白猪。我没事，将来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一定！”
　　访夏停了下来，本来她就心跳过速，四周草木皆兵，这一刻她更是感到了莫名的恐惧，她的名字被写得那么大，引得所有人都抬头向上看，还有那两个巨大的警察两个字，会让她联想到很多没有希望的事物。而背后还有什么可怕的故事，比如小白猪究竟遇到了什么？
　　她开始沿街朝北低头快步走着，不自觉地侧身躲到一部快递小哥的车后面，这一刻她像是被扔到了舞台中央被多束灯光照着的一个小孩，感到极其没有安全感，看到边上有一家小小的饰品店，她不自觉地就走了进去，至少那里能让自己多一层壳。在里面，她打开手机，然后拨着张洪涛的电话，她急切地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电话通了，张洪涛显然是在某种紧急的状况下接的电话，他大声喊着：“别过来了，快跑吧，有警察。”即使能听得出他已经声嘶力竭，但音量还是不大，说明他没有把电话放在耳边上，也没有打开免提，还没等访夏再说出话来，接着电话里就传出一声很大的响声：“嘭！”然后又是非常混乱的声音，都非常大。访夏猜着，那可能是一个对抗的场面，这让她非常心焦，她对着电话：“嘿，白猪，你怎么样？！”她没有听到张洪涛的声音，却听到了有人在十分凶狠地叫着：“老实点！”“把他按住、按住！”“你哪儿的？想干吗？”“谁懂这个，先去关大屏幕，还有声音，别吓着客人。”接着是一通嘈杂的声音……访夏感到不妙，她也只能继续重复着：“你怎么样，白猪，回答我！”如果张洪涛出了什么事，她可能也就会崩溃了。但电话那端依然没有张洪涛的回答，她也只能听着电话中的直播，不知所措。
　　好一会儿，里面平静了下来，有人的喘息声，然后就是砰地一声巨响，然后电话就转入了忙音。访夏放下了电话，如果张洪涛有事了，那太可怕了。这时，她看到店中的小妹正睁大眼睛在看着自己，访夏也打量了一下自己，她发现，自己的手在强烈地抖动中。
　　小妹：“你没事吧？”
　　访夏摇摇头：“没事。”她转身出去，快步反向离开世贸天阶。出来时，对面世贸天阶那边已经安静了，屏幕也断了电一样的没有了画面。访夏低头快步走着，她的恐惧感越来越深，像一台冲向地狱的过山车，好像永远也到不了恐惧的尽头。她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蜷缩起来，不吃不喝再也不动。但哪里是安全的呢？接着，她拐了一个弯儿，安全感强了一些，她开始哭了起来，她想到了张洪涛如果被抓，那该是多冤枉的事，这么一个乖孩子。她心中的内疚之情让她几乎有点迈不开腿，她差点坐在地上。
　　她觉得自己走不动路了，就赶紧打了一部出租车。她开门要上车的时候，忽然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拉住了衣服袖子。
　　“别跑，你别想跑！”
　　访夏回身看时，正是在酒吧中看自己的老年妇女，她一只手拿着电话，对着电话：“快点，我拉住她了，她要上出租车了。”访夏迷惑，强忍着那种无力感：“您有事吗？”
　　老年妇女：“嘿，你别想再跑了，你得给我女儿偿命。”
　　访夏瞪大眼睛，明白了，这是小王海燕的妈妈。
　　访夏：“我没杀您女儿，不是我干的。”
　　老年妇女往外拉访夏，依旧在说着：“别想再跑了，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谁都离不开谁，你竟然把她打死了，你还让我怎么活啊。”
　　访夏不知说什么好，就这么僵着。
　　老年妇女又对着电话：“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出来时，嗯，我也不知道往哪边走了，反正出来不远，我正抓着她呢，就在街边，出租车边上。”
　　访夏努力让自己平静：“我真的没杀你女儿。”
　　老年妇女：“你别想再跑了。”然后她又对着电话：“我边上有几家小店，有家花店。”……“看到我们了？！太好了，快呀，我就怕她跑了……好，我再坚持一下。”
　　访夏一惊，应该是警察就在附近了，她回身向后看，果然，两三百多米开外，有三个男子正向这边跑来。访夏知道那是警察，她对着老年妇女：“听着，我不会杀任何人，这辈子都不会，你找错人了。”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把老年妇女猛地推倒在地上，关上车门，并锁好，对司机：“走。”
　　司机有点发愣，可能是被刚才的对话吓着了。
　　访夏瞪大眼睛：“快走啊！”
　　司机吓了一跳，但还是没动：“去哪儿？”
　　访夏：“随便，去哪儿都行，去天安门，快。”
　　她边上的老年妇女要开她的车门，开不开，就拍窗子。
　　访夏：“快开车，听到吗？”
　　司机点点头，马上开了起来，访夏回头看后面，三个男也追到了车后面就几步远的地方。访夏终于知道了自己是有多么不想被警察白白捉到啊。
　　有个便衣警察体力应该不错，跟着车勉强跑到了访夏的窗边上，他弯下了腰，拿出了证件给访夏看，访夏不理，那个警察只露了一小脸，马上就被车子甩下了，访夏微微转了一下头，那个警察失望地停下了脚步，弯着腰喘着粗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拒捕了，她跟警察结下了梁子了，对此，她也麻木了。
　　过了一会儿，司机大着胆子问着访夏：“这都什么人啊？”
　　访夏并不想说话，但还是说了一句：“没什么，去管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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