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宿醉与无眠

作者:喜悦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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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候鸟歌手


      九月二十九号下午,江延宾乘坐海航班机从北京来到了三亚凤凰机场,他背了很重的硬壳的吉他箱,里面是他的老伙伴,一把LAVA的民谣吉他,那是他用第一个月的演出费买的。他的第一次挣钱的演出是在北京一个似人民大会堂一般雄伟的澡堂里开始的,可能全世界也不会有第二个这样的行业分类法,在北京,洗浴算是娱乐行业之一,江延宾就是这个澡堂的一种娱乐,巨大的大堂里坐满了穿着统一式样浴衣的男男女女,他们在享用丰富的自助餐,而他则在一个高台子上给他们唱,他还记得开口发第一个音时的紧张,接着他就放松了,因为他看到没有一个人在真的听,他的歌声跟那两条长案子上的鸡排或水果拼盘都是一个性质的,甚至食客们对他还不如对那些食物专注。第二天演出时他就皮了,只是为了对得起那份工资,他发誓将来一定要让下面所有听众都专心听他的歌,不做别的事。转眼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那个目标如今他依然没有做到,只不过好一些,那些听众由洗澡、吃饭变成了喝咖啡喝酒,或者游泳:从去年起往后的三年,每年的九月底到来年的三月底,他都会在三亚亚龙湾的一处泳池酒吧唱歌。
      在等行李时,他看到在对面有一个三四十岁的男子也拎了一个巨大的硬壳乐器箱,那应该是部萨克斯风,江延宾知道,他也是来驻某个场子的。九月底,为了争夺十一黄金周的游客,各路的服务人员都齐聚三亚,也包括他们这种吹拉弹唱的,为了营造一个快乐的天堂,这里需要大量的他们这样的人。
      再往远处看还有一个女孩非常眼熟,哇,是不是她呢?!显然也是同机来的,只是这一刻才注意到,他的眼睛越来越近视了,需要配眼镜了,他拿起了手机像是查着什么东西,其实是对着那个女孩打开了像机,拍了一张,然后放大再放大,是的,就是她!
      那还是上一个冬天的事,半年没见了,仿佛如隔世。
      去年他第一次到三亚唱歌,他所在的酒吧在旺季会有两个驻唱,江延宾是第二时段的,他唱完了基本都是晚上近十二点了,然后酒吧会放CD继续营业到下半夜两点。唱完后,江延宾一般都很难入睡,他会从酒吧拿上两小瓶啤酒喝,他对啤酒没有固定喜好,甚至以前都不太喝这种酒,只是在唱完近两小时后,啤酒这种饮料浸润他的喉咙,觉得非常舒服。后来,他就拿上两小瓶出去转,有时拿上两瓶克罗娜,有时是嘉士伯,有时是青岛生啤,在亚龙湾的海边走上一两个小时,再回到住处,三点左右,酒劲微微上来了正好睡觉。有段时间他挺喜欢天域酒店的庭院和海滩的,他会在那里转上一会,喂喂兔子,坐着听听海涛声。这一带的海滩,十二点还有很多人,到了一两点人就很少了,整个巨大的庭院和海滩都是他自己的,怎么走都不会遇到人,但有好几次,他都在庭院灯下遇到了也同样在一个人散步的这个女孩,灯下看不清,但白白的面庞,额前微微带卷的头发,大大的眼睛,大大的嘴都是一定的。有一天,在很热的天气里,她还穿着长裙子,是演出的那种,江延宾很快就意识到,她也是在曾个场子里驻唱的女孩,而她唱的显然是那种有些功夫的歌,因为她穿了这种长裙子。
      亚龙湾很漂亮,对来这里渡上一两周假的人来讲,玩的东西也足够丰富,但住久了,像他这样住上半年,就会觉得这里太小了,非常小,之后很多次,他们又在很多地方遇到过。十二月的某个中午在超市,江延宾买刮胡刀片,而她的购物篮子里放着卫生巾和很多零食,在很近的距离上,江延宾再次认出了那种北方女孩特有的大眼大嘴的面容,就是她!她不再是一副演出者的模样,穿着小小的紧身T恤和牛仔短裤,清爽得跟每一个游客一样,她还在超市外让人替她开了两只黄椰子;二月初的一个黄昏,他们在喜来登酒店的私家海滩上遇见了,她戴着一个大大的耳机,在听着音乐,海风挺大的,吹着她额前微卷的长发,他们相向而行,擦肩而过……还有很多次,在某条小路上,在某个街角,随着熟悉程度的增加,他们见面的频率也加大了,不是因为太巧了,而是因为在这个小地方,两个长住的人想不见都难,只是他们从前见面都没有上过心,真的上心了,就会记得。他们见面时的态度也有了一点点的变化,从开始的十月初,他们第一次见面都视而不见的样子,再到来年的三月底,他们都要离开三亚时,见面都会点头、微笑。慢慢地,江延宾觉得她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给自己的印象越来越深,到后来,她的样子就印在他脑子里的某个位置上了,他接纳了她的形象,觉得那种样子就是某一类女孩的标准,而他开始喜欢上这类型的所有女孩了。他开始猜想她更深层的东西,她是什么样的人,温柔还是干练,爱笑还是爱哭,她的经历是什么样的,她有没有谈过恋爱……他给了这些问题很多答案,这么一样,似乎就上瘾了,每次见面都会想,甚至不见面时也会想。
      三月底快要离开三亚的时候,他曾经想过,在最后一次见面时,是不是可以约她一起到自己的酒吧喝个酒,或者咬牙出点血去丽兹卡尔顿或万豪酒店的西餐厅吃一次正式的浪漫海景西餐。这种冲动让他激动、心跳,甚至快天亮了都没有入睡,他想他们至少可以聊音乐,不管是什么样的音乐,大家都可能聊节奏、旋律、音色,他也喜欢莫扎特、肖邦,甚至他也能哼几段普契尼,他相信,她再经典再高深也会喜欢一些当代的音乐吧,那些音乐毕竟会涉及当代人的灵魂,然后他还想了解她的经历和人生,她的中学时代,她的朋友们,越想越兴奋,他还爬起来写了一首歌《然后,我准备约你出来》的歌。
      第二天晚上八点,他真的又在天域的大庭院中遇到她了,她准备赶着去她的场子,他们点了点头,但她很急的样子,江延宾想是不是就约上吧,但感觉情调很不对,就没说出口。其实,他们并排走了很长一段的路,机会是有的,只要简单说一句:“嘿,晚上完事出来一起坐坐。”就可以了,但江延宾内心最深处的那个声音又出来了:“我要约她出来做什么?谈朋友吗?我什么都还没有,账上只有不到两万块钱,甚至未来也没定,‘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我要做这样的流氓吗?”其实,他遇到过很多个曾经让他心动过的女孩,这也只是其一,每次行动之前,他都会这么想。最要命的还是自己,一定要先让自己能够安身立命,至少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坚定下去的方向才行,不然真的只是让姑娘跟着自己一起受苦,文艺青年毁一生,说的就是自己这种人吧。
      不好的感觉又来了,他已经28岁了,马上就三张了,他还能做什么,会做什么?邮寄或EMAIL到唱片公司的七八十个DEMO如石沉大海,放在网上的歌曲下载的数量也都只是十位数,歌唱比赛每次都能通过海选,再过上一两轮,第三轮准会被淘汰,会唱歌的人为什么会那么多?!——这种事的打击是巨大的,让他对下一次参赛都充满畏惧……现在,他依旧每天都在练琴、唱歌,每天下午到傍晚都会写一首曲子,沉醉在唱歌或写作时,心境是美好的,但只要音乐一停下,他的内心就越来越灰暗。他今生若一事无成,另一个结果也是必然的,他很可能也会孤独终老。这段时间,他换个地方常常会因想这些事而失眠,他甚至已经为这种结局做好了打算,他可能后半生都要慢慢试着去接受这种结局吧,他必须为此做好准备,迎接孤独的一生,他手机上下载了几本音乐家的传记的电子书,他看得非常有共鸣,此生只能跟音乐为伍了……他只是觉得自己怪对不起父母的,他们都是平平凡凡的工人,生活没个要求没个目标,只想看到他能正常地结婚生子,唉,这他都满足不了……
      女孩似乎也看到了江延宾,江延宾赶紧放下了手机,现在又见面了,还是同一架飞机,他们站在行李传送带的两端,远远地点点头,江延宾很自然地又弯起了嘴角,想到了又能开始不断地美好的邂逅,他就兴奋,再一想到,这一年还是一事无成,还没有稳定下来,账上也仅仅只是多了几万块钱,而很多城市房价连半平方米都不止这么多,还都在疯涨,他就非常沮丧。
      他从女孩那边收回目光,看到了自己的行李。
      他又强迫症似地往下想了,他的父母就要退休了,他们说过,他如果要结婚,他们是买不起婚房的,他们就让出房子,自己去住养老院,但他怎么能落忍?父亲的心血管系不好,而母亲则有糖尿病,他应该在他们身边,至少在同一城市,却还要跑到这里,而来这里也只是为了让自己能暂时活命,未来在这里根本找不到……
      所属酒店的车子接他来了,当地的小伙子阿正已经在向他招手,他拎上自己的行李,看了一眼也拿到了自己行李的那个女孩,只好离去。
      阿正开的是酒店的那部奔驰S600,据说本该接的一个贵客的突然不来,闲着也是闲着,就来接他了。阿正用他的海南普通话说着半年来的亚龙湾的变化,阿正刚刚二十岁。去年他们一起去接一个客人,他跟江延宾说自己十一岁就会开车了,十七岁就工作了,现在已经有了女友,当时他只有19岁。江延宾说自己27岁了,也不会开车,也没有女朋友。阿正说他是不想找,想找会有一大堆的,他甚至开玩笑地说,他如果看得上,可以把自己在谈的一个大陆妹让给他。看到江延宾只是傻笑,不接他话茬儿,他接着又笑了,说还是你看不上吧,你绝对是大明星,马上就是了,一定,到时候女人想要多少有多少,由你挑。他是江延宾的铁粉,非常喜欢听他的歌。
      阿正还告诉他,昨天晚上王铭又来找他了,看他没在,呆也没呆就离开了。阿正说的王铭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公子哥,每年十月都会来三亚过上一个月,开着一部托运到岛上的北京牌照的超级跑车,租了一套跟宫殿一样的、有三栋楼的海边大HOUSE,天天在里面搞他的聚会,他管这叫热夏聚会。这个人也是江延宾的歌迷,想做他的朋友,还想帮助他,但他不喜欢这个人,他很庆幸躲过一次他的骚扰。
      又闻到了那清新、湿润的空气了,又看到了道路两侧的椰子和棕榈树了。半个多小时,他们就进入了亚龙湾的地盘,这是一个被刻意营造的人间童话地,却刻意得那么讨人喜欢,绿草如茵,蓝得不像话的天空和让人睁不开眼的太阳,各种美好舒适的房子,以及干净安静的道路,路边上只有热带才有的大叶子树。而他又能伴着海风和海浪声唱歌了;而每个中午醒来,他又都能不受人打扰地在亮丽的阳光下想歌写歌,为此他还花钱更新了他电脑中的作曲软件,不管别的吧,光是想到这些,还是真的让人开心。
      三天后,黄金周的客人们来了,亚龙湾巴掌大的小镇一下子被人塞满了。晚上六点多,江延宾抱着他的笔记本,在希尔顿酒店的大堂中的一小角享受穿堂风,看海和椰林,这边的很多酒店的大堂都是四壁透风的,因为从来没有冬天,人和自然都融在一起。他心中有个新想到的旋律,他想哼得再顺一些,就记录下来。客人们很多,好几拔儿团队在办入住,没有人会注意他,他想着能不能悄悄地去那台没有人弹的三角钢琴上试一下自己的旋律,他抬眼四望,马上就看到那个女孩从前面的庭院中穿过,他的近视眼使他看不清她面庞,但穿着一条猩红色的及地长裙,这在整个亚龙湾或许也只有她一个人,他目送她很远,毫无忌惮地看她,直到她走到了铂尔曼酒店的庭院。他只有一个结论,他更想了解她了,对她的疑问更多了一些。然后,他把刚刚哼熟了的那段旋律基本上都忘了。
      接着,一个陌生的电话打给他,那是老同学林访夏,说有事要问他,关于另一个同学小王海燕的,问他是怎么弄到那张小王海燕的照片的,江延宾问是哪张照片?林访夏很直接,说就是那张小王海燕光着上身的那张。江延宾说是他自己偷拍的,怎么了。林访夏说小王海燕被杀了,她问他能不能联系上跟小王海燕比较熟的人,想了解一下她是怎么回事。江延宾很震惊,他想了一下,说可以,但那个人他不太喜欢,还要请林访夏自己去联系吧。林访夏问他要号码,但江延宾想来想去,手机翻来翻去也没有,他说根本就没留他的号码,但他们知道他在三亚的哪里住,这会也应该就在三亚。林访夏迟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又聊了一点点表面的话,各自的近况,就挂了电话。
      又过了两三天,江延宾依旧唱歌、写歌、睡觉、吃饭。每天下午六点左右,他都能看到她经过希尔顿酒店的庭院向铂尔曼酒店走去,他能确认,她可能在那边唱歌,可能是唱前面七点左右的那场。
      转眼间黄金周快要结束了,人们又在集中办着退房手续。江延宾却看到了令他不安的一幕,她没有匆匆地经过希尔顿的庭院,而是穿着另一条淡色的长裙,在希尔顿酒店池畔啦啦吧中,和一个男子一起坐着畅聊,他们显然已经聊了很久了,一直聊到快七点钟,她要去唱歌了,她才起身,而且好像聊得非常开心。
      像是自己的领地被别人入侵了一样,江延宾觉出了压力。晚上他唱得很是心不在焉,肯定效果也很烂。他必须要做些什么,整晚他都在想,他能做什么,他回忆那个男子的样子,怎么都想不太清楚,好像风度翩翩的样子,又好像很有学识的样子,总之,他们谈得非常投机。行了,他也不管那么多了,他天亮后就要找她谈,把该聊的聊出来,别的都不管了,这样决定了。天亮后,他终于睡了过去。
      他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叫醒……
      他睡在大酒店的地下室的一间员工宿舍中,一间四平米的小房子,只有他的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个小柜子,还有空调和进气孔,自己在淘宝上购置了一个小床桌,用来放笔记本电脑。附近就是酒店中餐厅的主厨房,每天都有浓重的饭食的味道传进来,但他并不在意这些事情,反而会根据饭味的浓淡来判断时间,因为没有窗子可以看到外面的阳光,只能通过这种味道来感觉时间。
      每天都是在中午前那股饭味最强烈的时刻自然醒来,从来没有人会敲他这扇门,他猜着会是谁,是不是自己起晚了,要演出了?!他一惊,忙起身去开门,门口站着高中同学林访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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