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几时有

　　和小月一路说说聊聊地走到坤宁宫，还没等通传，钱皇后已经一脸笑容的从宫里迎了出来。她和几天前在慈宁宫里见到时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睛里也多了几丝红色。一见我，她就亲热地拉着我的手，一边往屋里带一边说道：“我真是的，突然心血来潮就派人把妹妹找来了，打扰妹妹散步了吧。”
　　我从第一次见她，就对她的亲切很有好感，也笑着回道：“什么散步，朵儿也是闲着无聊罢了。倒是来姐姐这儿还有个人说说话，不会那么闷。”朱棣在旁边不知所谓的“哼”了一声，我已经懒得理他，干脆装作没听见。
　　钱皇后把我引进屋，遣走了屋里的下人，又拉我在她身边坐下，一脸和蔼的询问我的饮食起居，是否有什么不便之处。我一边回她的话，一边好奇的偷偷观察着她。说起来，朱祁镇和钱皇后两个人真得是一对很不寻常的皇帝夫妇。不管是他，还是她，都没有一点皇族的架子。比如现在，若不是坐在坤宁宫里，我真得难以想象身边这个和我聊天的人会是一国的皇后。她的衣服华丽却不奢侈，身上几乎没什么首饰，身旁的桌上还放着做了一半的刺绣。坤宁宫中的摆设也毫不浮华，而更重实用与品味。正值青春的她比云朵儿似乎大不了几岁，或许比21世纪的我还要小，脸上的表情却稳重平和，不带一点年轻人的冲动，一言一行中也自然而然的带出一股高贵气质。和她坐在一起，没来由的觉得安心。而和她说话，也总觉得句句都能交心。这才是所谓的大家闺秀，我在心里暗暗感叹着。
　　“妹妹？”钱皇后突然唤我一声，“是不是有点累了？也难怪，一路走到坤宁宫，又要听我说些无聊事。”
　　我赶忙摆手：“没有没有，朵儿难得来一趟坤宁宫，有些走神而已。”
　　钱皇后恬静的笑笑，松开我的手：“说的也是，我这么突然把妹妹叫来，你一定有点奇怪吧。我也没什么别的意思，是真得想和妹妹聊聊。你也知道，一个人呆在这偌大的屋子里，总是容易胡思乱想，倒不如找人说说话，还能分分心思。”
　　“姐姐是在担心皇上吧。”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答案，不明白的只是她为什么选了我聊天。
　　她苦笑一下，拿起刺绣低着头绣了几针，缓缓道：“怎么可能不担心，他是我爱的男人啊。在别人眼里，他或许是万圣之尊，也或许是个软弱的傀儡，但在我的眼里，他只是我的丈夫。既然我爱了他，嫁了他，自然要一辈子想着他，念着他。”
　　“姐姐别怪妹妹心直口快，皇上对姐姐来说是唯一是最爱，可是姐姐对皇上来说呢？他的妻子数不胜数，甚至现在坐在这里的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姐姐忍受得了与如此多的女人分享丈夫吗？”我忍不住打断了她。生活在21世纪，习惯了一夫一妻制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这些后宫女子的想法。
　　“……”她的手停了一停，却马上又继续绣着，“忍受不了又如何，妹妹不还是要坐在和我说话。我们是皇上的女人，受得了要受，受不了也要受。而且，”她淡淡一笑，“我并不觉得难以忍受。后宫里的女子并不都爱着皇上，却依然要成为皇上的妻子。与她们相比，我已经要幸福的多了，至少我可以骄傲的说我爱我的夫君。我虽然会怨上天不能给我一个完整的夫君，却不会怨皇上不能给我完整的爱。这是他的义务，也是我的义务。”她的表情异常的平静，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的不甘与伤心。
　　“可是，姐姐这么爱皇上，皇上他知道吗？就算他知道，可他有那么多服侍他的女子，真的会在乎姐姐的爱吗？”我顾不上自己失礼，争辩道。
　　“在乎怎样，不在乎又怎样。”她抬起头看着我，“要不要爱他，作选择的是我，而不是他。若不在乎可以让我这一生都守在他身边，那我愿意不要他的在乎。从踏入宫门与皇上成亲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做出这样的决定了。”她眼中一瞬间落满了寂寞。
　　她接着说：“妹妹你现在虽然还是女儿身，可总有一天要接受皇上的宠幸，作皇上的女人，到那时你一样也要做出决定。”
　　“我一生最重要的决定早已经被别人做了主，”我撇撇嘴，望着天花板，“自己哪里还有什么权利作决定……”
　　“有，决定你是否要爱皇上。”她打断我，斩钉截铁的说。我对上她的眼睛，温柔如水中包含着决绝。
　　我低下头，没有反驳她。原来，她已然看出我不爱朱祁镇，希望她还没看出我不是原来的宁妃。
　　她又说：“原来我果真猜对了。妹妹的眼睛透露太多东西了，在慈宁宫那天我就想，这个女子不适合皇宫，她的眼睛里含着的尽是冲动。今日见了，才知道妹妹说起话也这么爽直。不知为什么以前见过妹妹的人都说说妹妹的性子含蓄内敛。”
　　皇后的话中带些话外音，却听得出没有责怪和笑话的意思。我悻悻的噘噘嘴，努力的装了半个多月的温柔小姐竟被个只见了两次的人一语道破，实在是让人开心不起来。尤其是当身边还有一个鬼在赞成的点头。
　　她看我噘着嘴，笑着轻抚我的面颊：“妹妹别不高兴，我并没有看不上妹妹的意思，反倒是对妹妹的性子羡慕的紧。若不是如此，我也看不出妹妹对皇上没有感情，也不会想到和妹妹聊天。毕竟，这后宫不是个聊天的好地方。”她的眼中好似蒙上了一层雾气，“若不是嫁入皇宫，我也许也会和妹妹有一样的性格，也会和妹妹想一样的事。可是，若不是嫁入皇宫，我又怎么能遇上皇上……”说到最后，钱皇后的眼神变得复杂，脸上竟飞上小女孩一般的绯红。
　　我突然觉得心酸。历史记载中重情重义的钱皇后，我面前这个美丽温和的女子，在踏入宫门的那一刻，作出的决定也许远远比她嘴里说的要多。
　　突然，一个急急忙忙跑来报信的小太监打断了我们。他一见了皇后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娘娘，皇，皇上有消息了。”钱皇后一下子站起身，厉声道：“什么消息，快说？”小太监咽了几口唾沫：“皇，皇上决定先去王公公的故乡蔚县，再率领大军从紫荆关入京。”听了这话，在座的两人一鬼均是大惊失色。皇后脸色煞白，似乎是想起了几天前慈宁宫里的对话。她握着手里刺绣的布角用力的揉着，嘴里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颤：“太后那边，通知过了吗？”小太监回道：“是成王殿下亲自去的。他还让奴才们通知皇后娘娘和已经回府的于大人去慈宁宫。”五个人中的四个，单单落了我。看来这成王对宁妃，确实关心的很。我又想起凉亭中的对话。
　　朱棣听了这话，脸上却瞬时挂上一层霜，狠狠地说了句：“这孽子竟然为了一个女人不顾大局。”随即看向我，眼睛中似乎有什么企图。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不住喊出声：“你少打我的主意。”这一句话似乎提醒了钱皇后身边还有个人，她一下子拉住我的袖子，眼中的平静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慌张和焦虑。
　　“妹妹，皇上，皇上竟然真的如你所说……怎，怎么办，他会不会有事，早知道，早知道，我应该拼死也要拉住他的。皇上他，皇上他……”没有两三句话，她的眼睛里已经渗出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落在身着的华丽衣裙上。
　　但是那双眼睛，却死死的盯着我，像是在祈求什么，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一瞬间，脑海中划过无数熟悉的画面。
　　我猛地觉得气闷，完全不顾身边还拉着我的皇后，夸张的大口大口呼吸着，只觉得如果不这样，心脏就会承受不了，而从口中跳出来。眼睛渐渐的有些模糊，隐隐约约的觉得，朱棣似乎已经踏进了我的半个身子。
　　“皇后娘娘！”我忍不住喊道，声音之大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皇后和小太监显然被我惊到，甚至朱棣也停下二次占据我身体的进程，皱着眉头。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等着我接下来的话。
　　我使劲的闭闭眼睛，清楚这话如果说出了口，就再也收不回来，心里却不似刚听到朱棣提出条件时的不安和害怕。
　　“请娘娘给我一道口谕，准我出宫去见于大人，商量出京一事。”

　　坐在去宫门的马车里，朱棣脸上的冰霜终于开始化解，甚至还大方的扔给我一个带些赞赏的眼神。
　　我接到他的眼神，没有得意，只觉得心里愈加躁闷，冷冰冰的回了一句：“你不用那样看我。我不是为了太宗你的曾孙，更不是为了你的大明朝。”
　　他听我叫他“太宗”，微微一愣，低声道：“那你为什么改变主意？”
　　我垂下眼，轻轻掀开车帘的一角，一股带着青草芳香的风有意无意的吹了进来。
　　“我只是为了一个独守空闺，盼望着丈夫早日平安归来的妻子而已。”
　　顾不得会不会改变历史了，既然已经不再害怕路上未知的危险，想做我便要去做。
　　一年，对那个面若红霞地说着“若不是嫁入皇宫，我又怎么能遇上皇上”的女子来说，太长了。

　　出了宫，我有些惊奇的发现，虽然是战争时期，京城里却完全不想我想象的那样，萧条破败，反而路上小贩的吆喝声，行人的来往交谈，不绝于耳，热闹的很。我被这景致提起了兴趣，心里也略微的舒服了些。只是从偶尔出现的几队挎着刀的士兵和拿着包袱似要搬家的百姓身上，还是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些战争前兆的味道。朱棣脸上也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自言自语道：“炽儿和瞻基，确实下了不少功夫。”却绝口不提眼下这位出征在外的年轻皇帝和他的弟弟，似乎对他们多有不满。
　　于谦的家离皇宫并不远，虽然早已做好看到一个旧宅子的心理准备，但真正到了时还是让我唏嘘不已。一路上过来，达官贵人的府邸也经过了不少，可没有一个如于谦家一般，门口甚至没有个看门的佣人。
　　马车停稳，一起跟出来的小月小心翼翼的扶着我下了马车。我有些头疼，和小月说了多少次，我不是个这么娇贵的人，她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说什么从服侍我开始就一直如此。天知道皮儿虽然一样，馅儿早就换了。
　　不满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撞过来，我一个趔趄扑在小月身上，那个身影也被我抬起的脚钩倒在地。
　　小月一时变了脸色，扶住我一个劲儿的问有没有伤着哪儿。一起跟来的车夫则在一旁狐假虎威的揪住身影的衣领，破口大骂。一时间耳朵里面全是声音。
　　我站稳脚步，先安慰小月说没什么，又在小月依旧担心的目光里看向那个身影。原来，那是个看上去只不过十一，二岁的男孩。那个轿夫还在粗鲁的骂着，我皱皱眉，上前喝退了他。
　　男孩显然被轿夫骂的有些惶恐，看我过去，喃喃地说了一句“对不起”便咬着下唇不再说话，似乎做好了要受惩罚的准备，只是眼中露出的全是委屈与倔强。我笑了笑，这孩子也和我一样，眼睛里透露了太多的东西。随即目光又被他手中紧紧捏着的两个包子吸引过去，他见我盯着包子，慌张的将手往背后缩了缩。
　　这时，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从我的背后传来，回头一看，是几个壮汉，手里拿着棍子。看见男孩，其中一个叫嚣着：“小子，被我追到了吧，看我不打死你。”男孩缩了缩身子，若不是一直被车夫拽住衣领，恐怕早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无奈，我走上前：“这几位大哥，不知有什么事，要如此追打一个小小年纪的孩子。”几个男人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有些不屑，又似乎有些惧于我身上的华服，不服气地说道：“他偷了我的包子，我还不能打他吗？”话说得理直气壮，我却觉得有些可笑。回过身，我又问男孩：“你叫什么名字？”男孩略带些畏惧的说：“杜仁轩。”我暗暗在心里想，一个市井小儿，名字起的倒是雅致。又问：“他们说你偷了包子，是真的吗？”他低着头支吾了半天，突然抬起头：“妹，妹妹她病了，想吃包子……，娘的身体也不好……，我，我以后会挣钱还给他们的。”话说得断断续续，不成章法，他的眼睛却清澈的透明。我拍拍他的头，道：“原来如此，可是仁轩，先取再还毕竟不好，而且既然是以后还钱，那就一定要事先说清楚，否则人家就会以为你是在偷东西了。”他惊讶得看着我，皱着的小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使劲的点了点头。
　　我朝他笑笑，又转回壮汉：“他只是想给生病的妹妹一个包子吃，你们刚才也听到了，他说以后会还钱的。”男人们已等的不耐烦，听我这话其中一个又抬起棍子：“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管大爷我的事。臭小子，你不交钱休想拿走我的包子。”另外几个，则□□着看着我怪声怪气地说：“小姑娘，要不你来替这个小子还钱，也未尝不可啊。”小月和轿夫一听此话，马上一脸正义凛然的对骂回去。我在心里叹口气，今天我这耳朵恐怕是不保了。
　　突然，于谦府里的大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身官服的于谦带着身后几个家人，奴仆模样的人走出来，见了我就上前行礼道：“宁妃娘娘千岁千千岁，老臣接驾来迟，还请娘娘赎罪。”壮汉们虽然不一定知道于谦是个什么官，可却一定知道“宁妃娘娘”这四个字的意思，一个个烂泥似的跪倒在地，不住的磕头求饶。杜仁轩也跪了下去，身子却挺得板直，脸上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无奈的耸耸肩，免了于谦他们的礼。又装模作样的斥责了几个壮汉几句，掏了掏衣袋准备替杜仁轩还钱给他们，却想起身上没带钱，便随便从头上拔了一支珠钗给了他们。随后，又拉着杜仁轩跟着于谦一家人进了府。他虽然不太乐意，还是不情不愿得跟着我进了门。一进门，他的眼睛便再没有闲下来。不是因为于谦府里有多么豪华，正相反，他的府里破旧得让我这个现代人都觉得寒碜。屋外杂乱的种着各种花的花圃，屋内没有遮掩得粗糙的桌椅板凳，还有于家人一个个身着的带着补丁的衣服。于谦的官并不小，过的却出乎我想象的清贫。
　　“刚才，多谢于大人帮我解围。”我接过于妻递上的茶，喝了一口，虽不比皇宫里的尝着清香，不过反正我也是喝着咖啡和可乐长大的一代，喝什么茶对我来说没有太大分别。
　　“娘娘过奖了。”于谦作个揖，谦虚道，“即使老臣不出面，以娘娘的聪慧，定也能脱身。”
　　“什么聪慧，有钱就能解决的问题。”我自嘲的说，“倒是于大人，下次再碰上这种事，还麻烦你早些出来，也免得我的耳朵被一堆叫喊声震破。”这个老头，看他刚才出府接我时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恐怕早不知道趴在门上看了多久了，偏偏等那群男人言语冒犯，才不紧不慢的出来。
　　他丝毫没有表现出尴尬，拈着胡子笑笑：“娘娘说的是，老臣一定注意。不知娘娘突然前来，有何要事？”
　　我斜斜眼，这个老狐狸一定要我自己说出来吗？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为什么来。但还是不得不说：“想必大人已经收到成王殿下的消息了。”
　　“娘娘是指皇上从蔚县绕路一事？”
　　“嗯。”我点点头，“我想，现在该是我实现承诺的时候了。还请于大人也不要忘了在太后娘娘面前说过的话。”
　　他看着我，老谋深算的眼睛深不见底：“老臣当然记得。不知娘娘是否需要老臣准备什么？”
　　“出关的令牌，足够的食物和水，男人的衣服，几匹马，几个能信得过的侍卫，还有，等我出了京城再去通知成王和太后。”我可不想让成王来打击我好不容易才下定的决心。
　　“这些都不成问题。”他行了个礼，却还是站着不动，“只是敢问娘娘，出了京后准备走何路线与皇上会合。”
　　“相信以皇上的聪明才智，既走蔚县定会从紫荆关入京，本宫当然是直奔紫荆关，再从那里与皇上的大军会合，如此也可节省些时间。”我又啜了口茶，答道，“于大人以为如何。”
　　他不动声色的看了看我，双拳一抱说：“娘娘英明，老臣这就去为娘娘准备行装。”
　　我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叫住他：“还有件事，帮我照顾一下这个孩子，他叫杜仁轩，给他份工作，工钱我自会让人每个月送来。”
　　于谦有些讶异的对上一直紧紧握着包子，挺直着背站在我身边的仁轩的眼睛，又看看我，脸上突然露出与先前完全不同的长者宽厚的微笑，应道：“请娘娘放心，老臣定当好生照顾。”
　　于是，明正统14年八月初九，我平生第一次一个人坐在马背上，离开京城。身上带着的，是几包干粮，和一个阴魂不散的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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