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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思凡】
这一年,寂寂的芦苇荡开发成了旅游景区,碧云幽谷,斜桥溪涧,翻滚如万顷波涛的芦苇丛,一时间身价百倍。小镇也变成游人投栈落脚点,石板长街上穿梭着背背包的八方游客。
方候培植的素心兰成为游人千里寻觅的爱物。
当阳光透过透明的玻璃窗一寸寸爬进来,第一个矮几上的鲜花渐渐浸在阳光里时,素儿可以看到那个男孩。他总在这个时候出现,这个时候,花店里只有素儿,她隐在鲜花丛里悄悄观察他。少顷,他的娇俏活泼的女友来了。他们相拥着隔着花店门口的玻璃望望鲜花,他望着她,一脸宠溺的微笑。
有时他们走了,素儿会忍不住走出来,倚着门望他们亲热的背影,心里满满的羡慕。他们应是附近大学城的学生吧,年龄与她相差无几。想到自己的处境,她顿时沮丧,垂眼修剪手里的一枝玫瑰杂枝。剪子不够锋利,她用了点气力,嗒地一声,杂枝落地。
他的眼神似极肖乾。
又一个黄昏来临。门外有人唤说来一瓶矿泉水。素儿一面应着来了,一面放下花剪走出来,一眼看到那个男孩。他对她说麻烦你,一瓶矿泉水。她忙忙从门口的冰柜内取出矿泉水递给他,收钱找钱。夕照薄薄地贴在身上,她不觉微微涨红了脸,有点儿气喘。
他打开瓶盖仰头喝一口水,看着她笑道:“你的花真香。”
她嗯一声,静静微笑。
他的眼神似极了肖乾。
“素儿,晚上早点关门吧,”方候突然站在她后面:“过两日爹生日,我给他买了几斤花雕,一会咱俩一起送过去。”他一边说一边挪了挪脚边的花盆,直起身搓搓手,看着她。
素儿脸一下子红透,羞臊得恨不能立即找地缝钻进。偷着眼望一下男孩,他看看方候,又看看自己,似明白什么,朝她笑笑就离去。
方候并未看清她的尴尬,兀自说:“东大街冯记的花雕极香醇,每天都卖得告窑,我央伙计替我预先留三小坛才……”
素儿沉着脸打断他:“什么好东西,也值得这般夸耀。”说完也不看他,径自走进门去。
雨季来临时,花店里来了个女人。
她推开花店的门,在门口迟疑地站一下,看到素儿,微微点点头。她背着光,整个人像是泛着毛边,小镇濛濛的雨气她身后氤氲。
女人只在小小的铺子里逗留一个多小时。临走时,拉过素儿的手:“你们好生过日子。”她的眼眶有些红,素儿仔细看她,想从她眸子里寻出一汪水渍。终是没有。
她是方候的姐姐。女人穿绛紫色羊绒短大衣,短发微卷,肤色白皙,眼皮微微浮肿,鼻尖和双颊上有淡淡的雀斑。方候立在素儿旁边,天色阴霾,他又被挡在一丛芍药花丛里,素儿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女人走后,素儿在门边呆立一会儿,回过身正接上方候的目光。她立刻垂下眼睑,转身去寻花剪,将物什拨得哔哩叭啦响,以此来掩饰不安慌乱。她下意识回避有关他的任何话题,害怕去到他的世界里听他倾诉,撇清关系似地刻意显示生分。方候叹一口气,终不再言语。
她背着他,嘴角噙一抹冷笑。她与他本来就没有深厚的情义,即使结婚也就像一场交易,以她几年的青春所做的交易。自他绝症谎言败露那一日,她就打定主意分手,不顾他的恳求阻拦,收拾东西回芦苇荡。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他喊:“你这个骗子,欺骗我!”但在当晚,她又被父亲送了回来。
父亲连厅堂也没进,站在天井里对方候说:“闺女不太懂事,姑爷多担待一些。”素儿紧抱着腊染素花布面的包袱站在旁边,低着头。父亲脚上一双穿了不知几年的皮鞋早已皴裂,由于赶路,鞋上尽溅的是泥泽,他的裤腿挽起一些,也溅着泥泽。他给方候递烟,他对这个姑爷客客套套,像在请他接收一件比较麻烦的物品,小心翼翼,生怕他不高兴就不收了。
素儿蓦然心酸,滚下热泪。她暗暗咬住唇,将一腔怨恨都倾泄在方候身上。不怨父母,父母并不知情,唯独方候可恨。
【归尘】
日子似流水滑过,悄无声息,转眼间节令就到了清明。小镇上空镇日浮动着香火与食物的香气。上坟用的五色纸、冥纸、纸马、香烛竹亦沿街卖,包点店里另请佣工来制青团、条子糕、糯米糖藕等凉食儿。街道两旁的商铺门上陆续插上松枝与杨柳枝条。黄昏入夜时分,小火盆里跳动着火苗,香插在门角,米酒盛在酒盅里,瓷碟里装少量的果品青团摆在地上,各个商铺除了往郊野去祭祖先,亦在自家店门前祭过往魂灵。
方候究竟还是死了。清明节郊野里扬起的幡纸和隐约的悲音,替他唱归尘的挽歌。连日淅沥的雨将芦苇荡的路浸得泥泞不堪,他的摩托车由遍生杂草的沼泽堤坝上直栽下高崖。春雨绵绵,四野阒寂,鲜血蜿蜒在幼嫩的新绿里,宛如大朵大朵怒放的鲜花,罂粟般诡艳。
等人发现时,他只存一丝气息。即刻有人往花店告知素儿,行色匆匆,脚步跌撞。素儿直立在店中央,手里还执一个花剪,身上穿着一件粉红的围裙,身材单薄,伶仃得似一个纸剪的小人儿。她一时还未回过神来,兀自想,死了?终于死了?不是没有绝症吗?还是死了?来人催她,快些快些,头撞一个大窟窿,血流干了,结的紫痂有碗口大。她忙掷下剪子,胡乱摘了围裙随来人去,心突突跳到噪子眼上,竟压不住一丝狂喜。
方候半个身子还压在摩托车下,满身凝血泥泞碎草。摩托车是种植素心兰以后买的,“花儿娇贵,送到城里也要及时,经不起脚踏车慢吞吞颠簸”,他说的。他被压在车下,素心兰没事,安稳地枕在他微曲的臂弯。
素儿拨开人群,一时怔忡,突然不能自己大呼一声“方候”,不顾一切扑过去。很冷,她整个人都冻结了,不停发抖。她睁大眼,没有哭泣。
被方候救下的素心兰,素儿将它摆在窗台上。她始终不懂哭泣。方候用所有财产为自己买了人生保险,她以受益人的身份全部得到。方候的姐姐来过,她因此知道方候当年离开芦苇荡历经艰难是曾找到他的家人的,他的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他不愿再扰她安宁生活。
“他得的是‘进行性肌营养不良’症,是绝症,本来是活不过二十岁的。上头两个哥哥也是死于这个病。”
“那么,他有绝症?”
“是的,即使不出事,他也没有多长日子了。”方候姐姐怕她难过,反过来安慰她。
她扭过头看窗台上的素心兰,心尖似被刀锋削掠。她牵动唇角笑一下,竟有一丝快感,自甘受虐一般。
这年的梅雨季节特别漫长,过了五月,雨仍旧淅沥。所有物件沾上潮气,一律一股霉味儿,能拧出水份来。偶尔阳光露脸,湿气就向上蒸发,空气里散着潮闷的气息。窗台上的素心兰却长得意外的好,叶秀而健,一茎数花,镂冰琢玉,娟娟怡人,皎洁无瑕。
这一日她正准备打烊,有人轻轻推开门,径自走到她面前。她识得他,他的眼神似极肖乾。
他要买最后一盆素心兰。他的女友在一场交通意外中失明,为不牵累他,执意结束这段感情。除非找到最后的素心兰,她才能够答应嫁给他。“她听说了你和你丈夫的爱情,他为了你,使素心兰适应了芦苇荡的气候土壤。
素儿转过头,看到女孩安安静静等在门口,她朝着窗台,眼神空洞,脸上漾着微笑。
“我知道让你割爱太残忍,你可以卖给我一盆普通的兰花,然后请你帮我告诉她我买的是素心兰……我真的想一辈子照顾她。”
她望着他,他的眼神似极肖乾。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草。磐石无转移,蒲草韧如斯。她终将素心兰卖给他。花盆递到他手里,抽回手的那一刻,她突然落泪,大滴大滴的眼泪砸在自己的手背上。她想起某一日,方候微笑着问她:“素儿,素心兰你喜欢吗……我知道你是喜欢的,当年你的素心兰被水冲走,哭得那么伤心。即使没冲走,你的素心兰也活不成,芦苇荡的土壤不太适合素心兰生长,这花太娇贵。”她幡然彻悟,一切都回不去了,无论是芦苇荡的落花溪畔等待肖乾的时光,还是数着日子巴望还得自由身的与方候的短暂婚姻。即使方候死去,她也再不是从前那个自己。
关好铺子的门,石板街道已是一片清寂。前面远远的有人在走,隐约有晃动的光晕,是手电筒的亮光。风吹来脚踏车叮叮咛咛的声音,“坐稳咯”,有人轻声说。她停下来侧耳倾听,却再无声息。一切都回不去了,她想。趁着夜色,忍不住泪流满面。
又过了一个月,雨季结束。首夏清和,芳菲未歇。她发现自己怀孕的第二周,竟意外流产。她盯着脚下一坨暗红的血看,是她与方候的最后牵连。从此以后,义断恩绝。忽忆起很久以前方候说:“反正我这病也不久于人世,你和我,就是这几年的情份而已。”果真一语成谶。她闭下目再睁开,天地草木并未失色,仿佛只是发一场薄梦,梦醒后,一切往昨尽归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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