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斋夜话·第一话

　　阿婆慢慢的从床上爬下来，照例先打开窗，看到对门竟然开了门，利索的穿好衣服下楼去。
　　“华仔，都小半月没有看见你们开门做生意了，是有什么事儿吗？”
　　蹲在地上整理东西的男人一抬头，看见是她，脸上露出了十分尴尬的神色：“生意做不下去了，总要另想办法养活自己。阿婆！最对不住呢，就是您。不说师傅当年过世之前叫我跪下，许诺要供给您一辈子符纸香烛。就只说这些年您对我的接济，我就实实在在对不住您。”
　　阿婆先愣了一下，从腰间扯出一个荷包:“我这里还有些钱……”
　　叫华仔的男人连忙推拒。
　　“我今日拿了您的钱才是黑了心肝了！前些时候因事情紧急，没来得及跟您道一声别，这次回来，我专门制了许多的纸钱，全堆在我这铺子里，在如今钥匙就交给您呢，您若要用就在这里面来取。但做小辈的真心希望，您能将以前的事情放下，好好的过日子，相信您儿子在下面也是这样想的，”华仔顿了一下：“您要是愿意跟我走，我保准养着你，给你养老送终，和亲儿子也没什么差别。”
　　跟在他身边的妻子用力拉了他两把，但华仔眼睛一瞪，她就不敢再做小动作了。
　　看着华仔满含期待的眼，阿婆藏在袖子里面的手抖了两下。
　　“华仔，认得儿子到底不敌亲儿子。”
　　“我去里面收拾一下，”华仔闻言愣了一下，立刻转身往里走。
　　只他走得不够快，眼角那一抹浅红色还是叫两个女人看见了。
　　刚刚华仔提议的时候，他妻子觉得心里不舒服，兵荒马乱的要多养这么一个老太婆，还要给养老送终，谁家也不容易。可是现在老太婆拒绝了吧心里边更不舒服，觉得她不知好歹。
　　这样想着，手里边就被塞进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
　　“现在外面不晓得是什么样子，钱总是能用得着的，你拿着。你别告诉华仔这事儿，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你记着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好好跟他过日子！这样的男人，绝不会亏待了你。”
　　这些纸钱看以后是用不着了，但也没说这样的话，留在这看看也是个念想。
　　阿婆其实早该去桥底下摆摊了。只是心里一直担心着华仔这边。所以连着三天都没有能够出摊。如今晓得了，心里面也就安定了。
　　现在已经下午3点了，阿婆将推车推到拱桥底下的时候，正好有食客过来。
　　“前日路过没见着，就怕阿婆你以后都不来呢！”
　　阿婆只是笑笑，照旧把粥煮得滚沸，给几个食客都上了一碗杂肺粥。
　　阿婆这粥铺在整个广州城都是出了名的，往常能喝一碗还要赶巧，今儿奇了怪了竟然这时候还只有零零碎碎的几个人。
　　桌前这几位客人就聊上了。
　　其中一个岁数稍大的男人端起碗喝了两口粥，被烫得直抽气：“你说孙五这小子是不是倒了霉？好好的走在拱桥上，竟然莫名其妙摔了一跤。摔了也就摔了，没想到竟然磕断了腿。”
　　他旁边胖的那个接话：“他摔了都不算什么，把我们兄弟几个给冤枉的。孙五这龟孙非给他婆娘说是旁边有人推了他一把，害得他摔了个半身不遂。这下子，我们走在他身边的几个兄弟平白都脱不了干系。与他无仇无怨的，怎么置于。”
　　旁边那个最瘦的：“哎，我当时没在现场，听说是猛的就往桥下一番，将好两条腿全部磕在了石头上。对对对、就是我手指的，前边最锋利那一块，听说是直接磕断了。整个伤口整整齐齐的和刀切的一样，还说刹时哪鲜血就染红了整个江面！”
　　另外的一个人哈哈大笑：“说什么染红了江面哦，他是一个人是能有多少血？你没看到昨天，那我是在场的，都开枪了！那才是遍地就是血、可唬人了。”
　　阿婆：“真……有人摔了……是在这拱桥上摔的？”
　　被粗嘎的声音吓了一跳，岁数稍大的男人拍了拍胸口才缓过神来：“哎呀！阿婆你怎么在人背后说话，怪吓人。那是阿婆你那日没来，就是那孙五呀，常来你粥铺子那个，左脸上有块疤那个！当然是真摔了，续了一天的命，昨日下午断的气。说来也怪得狠，这事一闹我就赶紧在拱桥上翻了个遍，地面光亮着呢！石头都没有一块儿，哪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平白跌下去？这人倒霉起来真真是……”
　　“他家里还有一个寡母，三个小娃子……可怎么活哦！”
　　许是发生了命案到底不吉祥的缘故，阿婆今日的粥没有能卖完，天色渐渐的暗下来，剩下几大碗粥，她叫住了常常在两条街上游走的货郎，请他喝粥。
　　阿婆摊上的粥自从越做越少，越做越出名之后，价格也越发的贵。这货郎是做的小本买卖，虽日日见着，还是第一次能喝上她熬得粥。
　　“阿婆这粥好喝，可我没钱，不然能天天喝。”
　　阿婆自己也舀了一碗，坐在他旁边，一口一口喝粥。
　　“当年你爹也常在这两条街上，那时候我身子骨好，熬粥不管客人多少都能管够…你爹……”
　　货郎抬头倾听。
　　阿婆却没有再说了，她起身将剩下的粥装进盒子里，她动作很慢，装了今日剩余的粥，再一件一件擦洗大锅、道具和经年的竹筐，最后拍了拍陪她多年的老伙计，问货郎：“你看这些老家伙能卖多少钱，只求个快，请帮着变卖了。这些粥拿回去给老婆孩子尝一尝，记着今日吃完，若放到明日杂肺便要发腥，不好用。”
　　夜越来越深了。
　　阿婆老了，眼睛远不如从前，去东巷孙五家的时候，不慎踢到了石子，还惊动了里面哭丧的人。她将厚厚的小包塞到那寡母怀里，没敢对上她的眼，扭头就跑。
　　这些年，说不得过得好不好。
　　阿婆自认是个能干人，当姑娘的时候就名声颇响亮，家里外面一把手，从来争强好胜，一晃眼就过了这么多年。
　　不是没机会过圆满的日子，可她忘不了儿子落水身亡那日晚上，她做的梦，梦里那傻小子在水里孤孤单单的飘着，说他怕黑怕冷，求她陪陪他。
　　既然是这样，怎么有胆子去投江。
　　她对门那个老神棍是从前青梅竹马长大的，告诉她自杀身亡的要下阿弥地狱，不能让他找替身再犯杀孽。她求着劝着傻小子从善，终于想尽办法给他塑了泥身，可是菩萨哪这么容易当，弄得现在神不神鬼不鬼的。
　　一步错，步步错。
　　这傻小子心不正，没得这个命。
　　可是别家做母亲的能不能放下孩子她不晓得，可她做不到，竟然就熬了这样半生。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拱桥边上，阿婆扶着树喘了两口气，才从怀里摸出包了几层的小瓶儿，这小瓶在漆黑的夜里竟然泛有荧光。
　　她将小瓶瓶塞扯开，瓶身紧紧撰在手里，嘴里却哼唱着儿时哄他睡觉的童谣：
　　“儿幼时，娘缺奶，娘饥儿也饥，儿啼老娘泪漓漓；
　　儿长时，娘缺衣，娘悲儿更悲，儿为老娘织新衣。”
　　瓶儿越来越亮。
　　阿婆扶住拱桥，这石头冰得沁人，叫她打了个寒颤，上牙碰下牙，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小栓子……小栓子…你可睡醒…没？娘来带你回家呐！”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