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恶魔

　　林明思直到现在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搞懂，比如嘉瑶为什么会给他发这么一条古怪的短信就是其中之一。

　　嘉瑶没有理由给他发短信。就算要发，内容也应该是“滚你大爷的以后别来学校找老娘，滚”这种画风，发几个字母来玩密码传讯之类的，完全不像嘉瑶的风格。会不会是别人用嘉瑶的手机给他发来短信呢？比如那个没有教授样子的潘磊。

　　林明思没有回复，不过这条短信倒是提醒了他，应该搜索一下这四个字母到底是代表了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餐厅里就餐的客人不多。而在他的对面，江烨淑正余怒未消地盯着咖啡杯，景山海也似乎专注于报纸上某条奥斯陆当地的社会新闻。他将手机伸到桌子下面，打开了搜索页面。

　　有多个专有名词的缩写都是ASPD，但是其中的一项吸引了林明思的注意——antisocial personality disorder，反社会人格障碍。林明思想起在很多年前看过一本猎奇小册子，讲述一个反社会人格障碍的患者诱导一个渴望友情的人一步步走上虐杀他人的犯罪道路。

　　在一篇研究反社会人格障碍的文章中，作者总结出反社会人格障碍的相对特点：缺乏共情能力，具有攻击性，行为受偶然动机驱使，难以与亲人、配偶等保持长期而亲密的关系。反社会人格障碍不必然会导致犯罪，但极易引发暴力犯罪。

　　林明思关闭了手机页面，又悄悄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人注意到他，包括景山海和江烨淑。他开始吃自己的那份早餐，等待的时间太长，培根和煎蛋已经凉了，吃起来完全没有味道，还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干扰了他的味蕾。过了好一阵子，林明思发现自己握着叉子的那只手，手心已经渗出了汗。

　　江烨淑会搜索这个词汇，说不定她早就开始怀疑阿海具有反社会人格障碍，并且与潘磊达成了共识，所以嘉瑶（更有可能是借走嘉瑶手机的潘磊）才会发来这样的一条短信。

　　令人庆幸的是，之后景山海的精神状态一直都比较稳定，阿山的人格似乎从尬舞后就占了绝对上风，回国之后，就算是下午四点或者凌晨四点，阿海也没有出来过。

　　尬舞事件幸好没有造成更为不幸的后果，大多数老主顾对于景山海的工作能力还是颇为认可的，林明思近期接到提供心理医生和医院精神科联系方式的电话多于解雇景山海的电话。

　　这无疑是可喜的，虽然林明思无法确定潘磊的治疗是否真的有效。从江烨淑偷录下来的音频来听，潘磊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除了他能把阿海给召唤出来。

　　林明思现在有如惊弓之鸟，景山海一旦表现出激动的情绪，他都要惊慌起来，连忙确定现在的景山海究竟是不是阿山。时间一长，不仅林明思感觉到疲惫，连景山海都被他弄得紧张万分，尤其是在繁重的工作接踵而至的时候，一边要处理几个G的文件，一边还要担心正调整Excel表格行间距的时候，坐在电脑屏幕那边的景山海会突然张牙舞爪杀人放火，林明思觉得心力交瘁。

　　于是，在景山海即将去潘磊那里进行第三次心理咨询的时候，林明思忍不住去问江烨淑有什么想法。

　　“让他去潘磊那里看看吧。”江烨淑叹了口气，“因为我正好有点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情？那家金融咨询公司已经把财务报表发给我了——”

　　“和工作没关系。”

　　这个简单干脆的回答让林明思觉得更加不安了，和工作没关系，那就是和景山海有关系。他和江烨淑彼此的联系看似紧密，实际上却只有一个名为景山海的扭结，如果没有景山海，他们不会比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更为亲密。

　　周六下午，江烨淑开车将景山海送到潘磊的家里，她和林明思没有在潘磊家中等待潘磊治疗完毕，而是返回到暂住的别墅当中。在这个过程当中，江烨淑都始终绷着脸，甚至连见到潘磊时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都像耗尽了她浑身的力气。她显然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差不多等同于她和林明思私奔这种决定的分量。

　　“你到底要给我说什么事？”林明思问道。

　　江烨淑领着林明思上楼，来到景山海的卧室门前。门被反锁住了，但是江烨淑有一把钥匙。

　　“我偷偷配的，景先生不知道。”江烨淑说。

　　“为什么会想着配一把景先生卧房的钥匙？”林明思问。

　　“为了他哪一天想不开把自己锁在卧室里自杀我能开门救他。”江烨淑回答。她说冷笑话的样子比她拿起凶器指着林明思还要可怕，林明思觉得现在保持沉默会显得比较理智。

　　景山海的卧室里很干净，所有的东西都井井有条摆放着，完全符合他身为商业精英的身份。江烨淑将椅子下面的一个大行李箱拖出来。林明思对这个行李箱有印象，因为上次他坐到这把椅子上时，他差点踢到这个行李箱。

　　林明思蹲下来，仔细看着这个行李箱，是个十分昂贵的品牌，箱子提手上还贴着美国波特兰机场某航空公司行李托运的标签。标签上印有时间，应该就是林明思初遇景山海的那一次商业论坛结束后，景山海飞回国内时在机场托运过这个箱子。不过现在箱子上积了一层灰尘，说明从美国回来之后，尽管又有过多次的出行（包括前几天去挪威），景山海都没再用过这个箱子。

　　“这件事情，我一直瞒着你，因为你本来是不应该知道的，或者至少也是让景先生来告诉你，”江烨淑在林明思身旁蹲下来，她拉开了行李箱的拉链，将行李箱的盖子掀开。灰尘飞舞，林明思转过脸去打了个喷嚏。

　　行李箱里塞得满满的，上层塞了几件衣服。江烨淑伸手将那些衣服拿到一边，箱子最底下是一个不透明的塑料袋。江烨淑将塑料袋打开。

　　林明思设想过塑料袋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枪|支|弹|药、成包的毒|品乃至更可怕的人体器官之类，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景山海是个跨国大毒枭国际□□之类的，也时刻准备着江烨淑忽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证件说她是007，所以当江烨淑从塑料袋里拿出标签都没有撕的两个新皮包时，一种极度紧张后放松和隐约失望的情绪同时席卷了他。

　　“这是什么啊……”林明思几乎要笑起来。

　　但他很快笑不出来了。

　　两个皮包分别是LV和爱马仕的。江烨淑继续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一个包装精美的、装手表的小盒子，盒子上印刷着浪琴的logo，还有一个崭新的iPad和iPhone。

　　林明思的手指开始有些发抖。他拿起了那个爱马仕的皮包仔细翻看，皮包的正面有一条金属拉链，金属稍微有点变形，好像曾经遭过重击一样。

　　——林明思那位遭劫的领导曾经说，在他感觉到身后有人冲过来时，就用爱马仕皮包挡住了头，不然他现在可能还在波特兰当地的医院躺着。

　　——那人还说过，抢劫他的人，身上还有香水味呢。

　　“怎么会？”林明思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是做了声带手术，他的意识格外清醒，所以才能如此明确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怎么会？是他做的？怎么会是他？”

　　林明思把脸转向了窗户，今天阳光灿烂，灼痛他的眼睛和皮肤。林明思觉得他是在黑暗中生活了几百年的吸血鬼，第一次见到太阳，仿佛置身于一个白热的火炉之中。他眨了眨眼睛，阳光碎裂成为无数刺入他眼中的玻璃。

　　“那天晚上你和他告别之后，他就让我开车去奥特莱斯。我没有办法确定当时他是阿山还是阿海，那时候他的情绪非常不稳定，他脸上表情一直在变化，就像面部神经出了问题一样，这种情况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江烨淑说，她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痛苦，“你的领导我们都认识的，因为他上午参加过会议。我开着车看见他拿着大包小包在公交车站那里等车。天已经黑了，末班车早就已经走了，他还在那里等——应该是不知道末班车已经走了，车站上一个人都没有。”

　　林明思还保持蹲着的姿势，尽管双腿已经发麻。他低头研究自己的手指。

　　“景先生让我停车。我以为是想要搭载你的领导一程。我停下了车，他却突然就打开车门冲了出去，手里还拿着一个棒球棍。那个棒球棍一直放在副驾驶座位下面，是铝制的。那辆车是在美国租的，租车公司说每辆车里都配有棒球棍，可以用来防身。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景先生一下子就把那人打倒了，抢走了他的东西，然后笑着又跑上车。

　　“他命令我快点开车，否则就等着警察将我们逮捕。我看到那个人倒在地上，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完全不知道应该干什么。我把车开出去了几百米，看到路边有一个卖肉食的小摊，我下车告诉店员有个人晕倒在汽车站旁边，请求他帮忙报警，然后我就开车逃走了。”

　　江烨淑的声音干涩，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PTSD患者被迫回忆起他痛苦的经历一样。

　　“之后呢？”林明思问。

　　“我漫无目的地开车，也不知道把车开到了哪里，后来才知道我一直开到了威拉米特河那里。我把车停下来，景先生清醒过来，阿山的人格又回来了。”江烨淑抓住她的头发，“我们商量了很久应该怎么办，自首投案，或是其他的……我认为这个案子是阿海做的，阿山不应该承担责任。那个棒球棍有点变形，景先生把它扔到了河里，又重新去运动用品零售店买了一支相同的放到车里，而这些赃物，景山海用塑料袋包了起来，放到行李箱最底层。我做好了要和律师联系的准备，但是警察的调查方向始终是流窜抢劫犯，根本就没有怀疑到景先生这里……”

　　她说到这里，看着林明思，眼神竟是出人意料的平静。

　　“林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为什么会那么害怕阿海，”她说道，低下了头，“所以我请求你，帮帮我，杀了阿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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