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恶魔

　　林明思度过了兵荒马乱的一天。第二天一早，他就向原单位递交了辞呈，然后开始收拾东西。租房合同尚未到期，他只需要拿一些日常用品去景山海的别墅就可以了。

　　阳光很好，就像几个月前，在科瓦利斯机场登机回国时的阳光。尽管因为忙碌他一直觉得十分疲惫，但思绪依然在兴奋的情绪中上下翻腾。

　　他谢绝了江烨淑开车接他前往景山海住处的好意，独自乘车前往。别墅在郊区，他下了公交车之后，还需要走很远。当他拎着上学时买的一个巨大的帆布包走在路边呼吸着尘土和汽车尾气时，感觉自己是走在朝圣的路上。

　　景山海站在别墅前的门廊上，他穿了一件宽松的户外冲锋衣外套，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派头优雅至极。林明思在离他大约十米的距离时驻足了，景山海已经看到了他，向他挥了挥手。

　　“应该让江烨淑去接你的。”景山海接过他手中的帆布袋，另一只还夹着烟的手指顺势就搭在了林明思肩膀上。公平地说，这个动作比起街头小混混搭讪女生高贵不到哪去，偏偏是景山海这么做，也显得令人怦然心动。林明思闻到了烟的味道，并不呛人，林明思喜欢这种气味。他微微侧过头看到景山海夹在指间的烟，忽然有一种想要凑过去吸一口的冲动。

　　“我一般在阁楼上办公，”景山海说道，“那里采光最好，而且比较安静。”

　　林明思默默地扫了一眼比鬼屋还要安静的别墅内部。江烨淑不在，应该是有事外出了——极有可能又因为被迫看心理医生而在某个公园里面溜达。

　　“我工作的时间不太规律，有的时候可能会连饭都顾不上吃。”景山海一边大步上楼一边介绍道，林明思在踩过楼梯时格外谨慎，尽管这一回楼梯上没有撒细沙子。景山海在经过墙边摆放的一个烟灰缸时，顺手将烟蒂丢了进去。

　　“但是如果我要加班的话，凌晨四点之前必须要休息；通常来说，下午四点左右我也会睡一觉。”景山海领着林明思走到三楼，他回过头，对着林明思微笑。阁楼侧面有一扇细长的窗子，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正好照亮了景山海的半边脸。

　　他一半脸在阳光中，一半脸在阴影中，仿佛是两个人在一张脸上呈现。林明思忽然想到，上次景山海去大学里接他的时候，差不多下午四点，正开着车，阿海的人格就出现了；而前几天林明思生病的时候，景山海去他的租住房中照顾他，凌晨四点他醒过来时，阿海再度出现。

　　为什么偏要是下午四点和凌晨四点？这两个时间点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林明思压抑住心中的不安。他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下午四点，现在马上到五点了。江烨淑应当也快回来了，没有什么危险的，景山海不是恐怖分子，阿山不是，阿海也不是。

　　景山海打开了书房的门，林明思松了一口气，里面并非他刚才在混乱的忧虑中所幻想的蓝胡子的秘密房间，就是一般的办公室，靠墙放着几个书架，显得空空荡荡的，中间的桌子上摆放了两台电脑，还有一台笔记本，可见景山海平时基本都是依靠网络来进行工作的。房间布置异常简单，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装饰物。

　　“因为很多资料都是从国外传来的，所以信息化是我赖以为生的基础。”大概猜到了林明思心中所想，景山海又解释道。

　　“不会存在泄密之类的事情吗？”林明思发现自己正在没话找话。

　　“是有这方面的风险，所以一般传送文件时都必须非常谨慎，需要加密。有一些涉及到商业机密的，我倾向于亲自跑一趟。”

　　“那很辛苦。”

　　“工作都很辛苦，你也一样。”

　　他们忽然都沉默了，就像是同时被一颗看不见的子弹同时击中，同样地保持着窒息般的缄默，又像在等待着都会面对的必然的命运。阳光很好，不过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房间里被阳光照耀的地方只有一半，另外一半陷入冰冷的青色阴影之中。

　　景山海往前走了一步，他离林明思太近了，林明思能够看清楚景山海外套拉链上咬合排列的连接件。林明思不愿表现得太过羞怯，但还是低下头，望着地面，他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

　　一只手把他的下巴抬了起来，手指很凉。

　　“你没有必要觉得害怕。”景山海轻声地说，但柔声细语并不代表他的退让，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发亮，仿佛一个小孩子在自家餐桌上发现了他最爱吃的蛋糕，眼神是天真的狂喜与全然的占有欲。

　　景山海低下了头，他的手依然托着林明思的下巴。林明思闭上了眼睛，阳光像是长了脚一样在这间阁楼里慢慢后退。楼下隐隐能听见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时的声音，但林明思还是觉得这里有点太安静了。

　　唇上微凉的触感如期而至。林明思将眼皮抬起了一条缝，他讶异于此时近在咫尺，几乎要完全占据视线的景山海，面容竟是如此温柔而陶醉。林明思觉得自己此时在大海的波浪上漂浮，马上就要沉溺进去，在海底永远地沉睡……他渴望这种沉睡，同样渴望暴风骤雨和惊涛骇浪将他全然粉碎。

　　烟的味道，景山海唇上的、属于他的气味。舌尖和唇边濡湿的感觉似乎带些色|情的意味，林明思心跳得很快，在景山海坚定而有力的拥抱中，他又慢慢平静下来。

　　是还应该再发生点什么，他和景山海会有未完的故事。

　　楼下别墅的大门响了一声，江烨淑回来了。景山海松开林明思，他后退一步，气喘吁吁，凝视着林明思，目光深沉。但只是过了一会儿，他就转过头去，又恢复了平日里冷静干练的样子。

　　“应该快到吃晚饭的时间了吧？”景山海自语着，走到门口向外面探了探头，就好像江烨淑会突然幻影移形到这里手里还端着丰盛的午餐一样。林明思身体倚靠住身后的一个架子，心里有点恼火。在他打算沦陷在对景山海的爱慕之情中时，景山海却轻轻巧巧地退开了。这算什么？调戏吗？

　　但是很快林明思就控制住这种莫名的情绪。他苦笑了一声，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神经质了，难不成被景山海影响，他也要分裂出来一个新人格不成。

　　几分钟后，景山海和林明思前后从阁楼上下来，江烨淑正在布置餐桌。

　　“晚上好。”江烨淑对两人点了点头。

　　林明思走过江烨淑身边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咖啡味，这味道甚至都遮住了江烨淑的香水味。他想起上次或者上上次去拜访嘉瑶的时候，嘉瑶正在煮咖啡，咖啡的气味馥郁异常，却苦得出奇。估计这回江烨淑没有再去公园里闲逛，而是去找潘磊商榷景山海的治疗方案了。不过林明思清楚这样只是猜测而已，咖啡到处都有，江烨淑不一定非得去找潘磊喝咖啡。

　　三个人安静地吃完了一顿简单的晚餐，景山海在饭后交给林明思一些任务，都不困难，林明思到客房里把网线接上，不到一个小时就处理完了。

　　别墅里太安静了，林明思有点不适应。以往在出租房里这个时间点，隔壁的大哥已经要开始公放凤凰传奇的歌了，但是在这间不大的、装潢冰冷精致的客房里，仿佛墙壁四周都充填了隔音材料，与外界彻底隔绝，他什么都听不到。

　　林明思冲了一个澡，就把自己扔到床上，起初还半忧虑半期待着也许景山海会过来敲门，但是一直到他睡着，房门都是安安静静的。

　　从第二天开始，林明思感觉自己像是穿越到了另外一个次元生活。

　　他开始做和之前工作内容完全不同的工作，用自己的廉价马克杯喝着景山海私藏的高档红茶，看着电脑屏幕上一行行的英文看到眼睛发酸。江烨淑有时候也帮他，但更多时候她都在不停地发送邮件和打电话沟通。

　　偶尔休息的间隙里，他抬头看向坐在他桌子对面的景山海。阳光从窗外照进来，仿佛舞台的布光，打在景山海的侧脸上，给他的皮肤镀了一层令人心痒的金色。林明思望着他正埋头皱眉阅读一份材料的样子，心里奇怪这么一个优秀的人为什么还会有另外一重人格。

　　平心而论，林明思当然是喜欢阿山的；他不太喜欢阿海，但是也谈不上恐惧或惧怕。他的心里隐隐有些担忧，因为他有一点相信江烨淑曾经告诉过他，阿海的危险性，那应该都是真的。

　　林明思感觉，阿海缺乏常人所具有的一种特质，但是他现在还说不清楚这究竟是哪一种特质。

　　这样天昏地暗地忙了三四天之后，江烨淑提出景山海该去做心理咨询了，林明思这时才想起来潘磊的事情。

　　趁着周末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一块来到大学里的心理咨询室。对于那间不大的办公室来说，三个人确实算很多人了。嘉瑶看到他们，不快已经明显地写到了脸上，她直直地看着林明思，眼神堪比他们分手时的怒视。

　　“你不会真把这里当成——”

　　潘磊从沙发上站起来，指了指自己的手腕：“嘉老师，你现在有课哦。”

　　等到嘉瑶拿着笔记本从这间办公室里出去，她愤怒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一头后，潘磊才走到景山海面前与他握了握手，笑容热情灿烂：“你好，久仰大名！我是潘磊。”

　　景山海冷冷地看着潘磊，稍微点头：“我是景山海。”

　　林明思想，景山海大概正用简直可媲美X光的目光打量潘磊，两个人都用毫无破绽的方式试图看透对方，解剖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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