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一年

　　那天以后，时间又如走马灯般，日月如梭，弹指一瞬。

　　鏖战到最后一天，大家心里已经说不出是兴奋还是坦然了。

　　教室黑板上的倒计时终于变成一个静止的“0”，老师父母口中，那最重要的日子来临了。

　　两天的考试，方寒考得很平稳。
　　反倒是，考完后，她内心才开始起涟漪，一圈一圈，最后她有些忐忑起来。

　　然后在同学们的欢声中，她迅速整理好书包，朝教室外面走去。
　　刚走到外面，王大新喊住了她。

　　方寒回头，她看到王大新手上捏着一只翻盖手机，和一张叠起来的白纸，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老师好。”

　　王大新满脸凝重，他不知该怎么和眼前的人说。

　　方寒看王大新皱着眉，小声问了句：“老师？怎么了？”
　　王大新苦涩地笑了下，他把手机递给方寒：“毕业了，手机你回去吧。”

　　方寒怔怔地接过手机，说了声：“谢谢老师。”但是她隐约觉得王大新有什么话想和她说。

　　“还有这个。”他手里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现在搁在了方寒的手上。

　　方寒静静看着手上的纸条，她眯起眼，顿时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方寒，其实，老师当初骗了你。”

　　方寒瞪大眼睛，胸口顿时像有座山压过来。
　　忽然之间，她幡然醒悟。

　　“江予泽他怎么了？”方寒强忍着泪水，可是尽管牙关咬得再紧，她还是顷刻便泪如雨下。

　　王大新的声音很低，他不再看向方寒：“方寒，你要知道，你的一生还很长————”

　　“他怎么了？”方寒哽咽着重复。

　　王大新深吸一口气，他缓缓道出：“江予泽他走了，老师希望你能坚强面对，你现在还年轻，以后……”

　　脑子里“嘣”一声，方寒忽然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个无底洞，那里阴暗潮湿，什么也听不见了。

　　王大新看着目光空洞的她，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

　　半晌，方寒黯然神伤地点点头，她像对王大新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王大新觉得她状态不对，连忙拉住转身要走的她：“方寒啊，你今天还是等父母来接你吧。”

　　方寒淡笑着摇摇头，说：“我没事，我没事。”

　　最后，王大新打电话给了方寒的爸爸，让他来带孩子回家。

　　爸爸领方寒走的时候，方寒失魂落魄的，手里将一张白纸捏得皱巴巴。

　　爸爸蹙眉问：“小寒啊，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方寒摇摇头。

　　坐上车后，方寒抬头对爸爸说：“爸，你能送我去贺怡公园么？”
　　爸爸：“去那做什么？”
　　方寒：“爬山。”
　　爸爸觉得古怪：“怎么想着爬山了？”
　　方寒看向窗外，轻声说：“上次，爬山输给了一个人，他爬得好快，真的很快。”

　　爸爸不明所以，但女儿很少对他提要求，他便没有多说，开着车子，去了贺怡公园。

　　说着，爸爸解开安全带要一起下车，方寒拉住他的胳膊说：“爸，我想一个人去。”
　　爸爸皱眉：“为啥？”
　　方寒笑了笑：“我想一个人爬到山顶。”
　　爸爸有些担心地问：“小寒啊，是不是高考考得不顺啊，没关系，尽力就好，爸妈不会怪你的。”
　　方寒摇头说：“不是。”

　　这时，爸爸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是单位来的电话。
　　方寒挤出微笑：“回单位去吧，一会我自己坐公交回来。”

　　爸爸点头说好。
　　方寒下车后，爸爸将车子开到不远处，又渐渐停了下来，下车后，他远远地跟在她后面。
　　怎么放心的下。

　　方寒捏着白纸，穿过长廊竹亭，来到贺怡山脚下。
　　她没有看向山顶，低着头就开始一级级台阶往上跨。
　　爸爸与她保持点距离，跟在后头，她爬得很快，一刻不停，眼看自己的体力都快跟不上她的节奏了。

　　方寒沉沉地喘着气，她只盯着自己的脚下看，那里时不时沾上些水珠，是从她眼角滴下的。
　　她这样的小身板不一会竟也大汗淋漓了，腿酸得狠，可是她依旧步伐不断，机械地往上爬。

　　越爬到高处，她抽泣的声音止不住变大了。
　　她便爬得愈来愈快，她不想听见自己哭的声音，爬得越快，风掠过耳边的声音就能盖过所有。

　　终于，没有台阶可以跨了。
　　她拖着酸胀的腿走向那块记忆里的岩石。

　　爸爸在她后脚跟上。

　　方寒缓缓爬上岩石，踉跄一下，爸爸差点要冲上去扶住她，看到她坐稳了身子，他才平复下心情，靠在了旁边离得很近的大槐树上。

　　方寒坐在岩石上，看向山下的风景，忽然，她抬起右手，在自己的眼睛前，比出一个促狭的宽度，刚好容下一条卢江，她轻轻说：“真的很细。”

　　脸上的泪渍被山风渐渐吹干了。

　　方寒看向枯藤盘旋的老树，她静静地说：“你骗人，你骗我，”说着她呜咽一声，断断续续地说：“你怎么可以骗我？”

　　“你怎么可以不让我陪你走完最后的路。”

　　滚烫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淌过她瘦弱的脸颊，清宁的山风来不及吹干，它便淌了无数道。

　　方寒低头看向手里折成一团的白纸，她慢慢打开，几个龙飞凤舞的字映入眼帘：

　　———

　　方寒，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谎言游戏。
　　那我开始了，
　　我不会永远爱你，
　　但你得永远记着我。

　　———

　　我会永远爱你，
　　但你可以忘了我的。

　　方寒盯着那几行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最后她用力将纸捏成一团，她站起来，朝着天空，朝着山峦，撕心裂肺地喊：江予泽，你这个混蛋，我不会原谅你，我不会想你，我永远不会想起你……

　　所有的痛苦与压抑翻江倒海地涌上心口，她拼命地喊，拼命地喊，卷着枯叶的风吹得愈发猛劲了，仿佛要将她的话吹到很远的地方去。

　　爸爸在后面看着她，他走得很近，她浑然不知，他皱着眉头，他不知道女儿口中的江予泽是谁，他只知道他从未听见她这样大声的叫喊过，他只知道她心里此刻万般难受。

　　最后，嗓子喊哑了，方寒蹲下来，她紧紧蜷缩成一团，将头埋进袖子里，嘴里依旧念叨：“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

　　这时，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叫了一声：“呀！我的弹珠！”

　　弹珠从他的指尖溜下，骨碌碌地滚到了方寒蹲着的岩石下方。

　　小男孩的妈妈见上面的女孩这样疯疯癫癫地吼叫，心惊胆战地要去拉跑上前的孩子。

　　“啊呀，过来过来，妈妈给你捡。”女人声音急促，待她跑过去时，小男孩已经捡起弹珠，欢呼了一声，抬眼间，他发现了岩石壁上有东西，他惊喜叫到：“妈妈！你快来看！这里有字母诶！”

　　小男孩奶声奶气地缓缓报出那行被人用石头刻上的字母：F J F K

　　刚说完，小男孩就被女人拉走了，他追着问：“妈妈，那些字母什么意思啊？”

　　小男孩的声音渐行渐远。
　　方寒没有转头，她听到了。

　　良久，她从岩石上下来，她一遍一遍用自己的指腹划过这行字母。
　　眼泪掉下。

　　她想起那天。
　　她坐在岩石上，转身问他：“你在干什么呢？”
　　少年得瑟地笑：“你管我。”
　　她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是不是在刻‘到此一游’？”
　　少年噗嗤笑出声，他微微蹙眉，佯装正经：“我有这么幼稚么？”
　　她笃定地点点头。
　　少年一脸不乐意，他小声嘟囔：“老子可浪漫了。”
　　………

　　下山前，她也没有去看那里的字。
　　那时，她真当是‘到此一游’了。

　　方寒轻轻闭上眼睛，手指感受这四个字母的轮廓，淡淡的，浓烈的，一个个刻在了她的心上，风沙吹过，湮没沉底。

　　F J F K————方寒和江予泽的First Kiss。

　　你不知道我知道了吧。
　　也许你也忘了告诉我吧。
　　也许，你想以后再告诉我。
　　可是，现在，我一个人，发现了。

　　那天，小男孩在下山时，又偷偷溜到岩石下看了看那串字母。
　　让他不解的是，竟然多了一个字母，那个字母明显比前四个小巧很多，一定是有人新加上去的。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重新念出新的字母组合：F J F K T

　　是什么意思呢？
　　小男孩嘟着嘴，寻思了一会，便被妈妈叫了过去。

　　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吧。
　　我把你的小心思改了。
　　也许山风知道，岩石知道。
　　只是，你也不会知道了。

　　就让它留在那，
　　等风侵蚀它，
　　等雨擦拭它，
　　等它消失不见的时候，
　　我大抵能将你忘了。
　　那时，便好了。

　　方寒在后面刻上字母“T”时，嘴里念出一句话：

　　Forever Keep Toge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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