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一年

　　那天以后，女人每天都来医院，不，准确来说，她几乎没怎么离开过医院，实在顶不住了她就躺在支起来的软垫长椅上睡一觉。

　　少年没再赶过她，他甚至偶尔会凑近看看她熟睡时的眉眼，和小时候的记忆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她也有些苍老了。

　　你不恨她吗？

　　怎么能不恨，可是，当她站在自己面前时，第一反应是你滚，第二反应是我走，第三|反应竟然是，看到你在那，我好想抱你一下，虽然他不会说出口。

　　能伤你最深的人，必然是你心底深爱的人。

　　一转眼，江予泽在医院里已经呆了近一个月了，一个月里，他没再见过小身板，尽管她想来见他。

　　不想见你，不是不想见你。

　　有一天，江予泽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我见到她了。】

　　方寒看到的时候，轻轻笑了，她脸上也有些苍白，她回了一句：

　　【谁？】

　　少年回复：

　　【很多年前走的那个人。】

　　方寒静静看着这条回复，他还是叫不出口，哪怕是打在手机上，他也不行。

　　方寒想了一下，回出：

　　【江予泽，这世上有人离开，有人回头，你知道离开的理由有千万种，回头的理由却只有一种吗？】

　　少年看着新接收的短信，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最后，他打出一句：

　　【所以我可以抱她咯？】

　　方寒笑了，这次她笑得很舒畅：

　　【当然可以了，江三岁。】

　　少年也咧嘴笑了，良久，他在手机上打出一句：

　　【方寒，我想你了。】然后迅速删掉，把手机关黑屏了。不行，这副样子，怎么能见她。

　　等了半天没有回复，方寒叹了口气，把手机收了起来。

　　她转头看向角落里那个空落落的座位，忽然觉得心里像被什么扎了一下，顿时，什么都空了。

　　---

　　傍晚，黄昏时，天空有些阴霾，暗得很深。

　　女人在与医生交谈：

　　“医生，我听孩子他爸说孩子贫血所以身体这么差，可是他不止头晕，一天要去好几趟厕所，把自己关在里面，半天不出来，是不是消化不良啊？可是他吃得又那么少……”女人皱着眉说到最后，声音也小了下来，她满脸疑惑地看着医生。

　　医生也蹙眉看着她，半晌，他问：“您真的是孩子的母亲？”

　　女人怔住，她急着点点头：“是啊。”

　　医生摇头：“不应该啊。”

　　女人心里一紧，以为是自己说错什么了，她悻悻地问：“怎么了？”

　　医生接着说：“不该瞒着你啊。”

　　女人有些听晕了，她觉得自己呼吸都不稳了：“什么叫瞒着我？”

　　然后，医生把江予泽的病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着，他的职业语速慢了下来，因为，眼前的女人仿佛支撑不住了。

　　女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眼里顿时溢满泪水：“不可能，不可能，他这么年轻，怎么会患癌症？医生你们是不是查错了，你们一定是弄错了，不会的，我的孩子……”话未说完，女人双腿无力，身子往下瘫了下去，医生想要扶住她，却被她拉住了裤脚。

　　“医生，医生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都是我作孽，为什么他要吃这么多苦，为什么我回头了，老天却不肯放过我的孩子，求你，医生，救救他，多少钱我都愿意付，求你了……”女人呜咽着说着零碎的话。

　　医生对这样的家属见多了，一时之间也不多说，只宽慰她：“我们会尽力让他延长生存期的，也会尽力保障他最后的生活质量。”

　　女人不住地抽泣，她断断续续又说了不少话，大都是重复的祈求，当她睁开被泪水湿透的眼睛时，她分明瞥见了不远处的转角，有一双眼熟的拖鞋，他穿不惯这里的医用拖鞋，她便买了一双黑色的男式拖鞋给他。

　　女人惊慌失措地擦干眼泪，然后从地上站起来，她挪着脚步，颤抖地走向那个转角。

　　听到声音，那人转身走了。

　　女人冲上去，果然看到了他的背影。

　　那个消瘦却高大的身影，那个她抱在怀里的孩子，那个嚷嚷要考第一名的孩子，如今长得好高大，可是，就在刚才，她被告知，自己能看见这身影的机会不多了。

　　上帝给你忏悔的机会，却不再给你当初拥有的时光了。
　　错了的，都将流逝，在你亲眼看着时。
　　在你以为一切可以重新来过时，才发现，有些回头，
　　终究晚了。

　　女人心里一阵阵苦涩与拉扯，她冲上前叫住了那个人。

　　声音撕心裂肺：“阿泽！”

　　少年微勾的背影僵住。

　　女人失魂落魄地走上前去，她将他的身子缓缓转过来，看着他尽管憔悴却清秀挺拔的眉眼，她哭着摸他的脸：“阿泽，妈妈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我欠你的罪，到头来，却是你还，如果可以，妈妈宁愿病长在我身上，阿泽，你知道吗，妈妈，妈妈……”她说不出口，妈妈爱你，妈妈爱你。

　　少年眼角有些晶莹的水珠，他轻轻扯了下嘴角，然后他抬起手，轻轻一环，抱住了眼前无助崩溃的女人。

　　他将枯瘦的手抚上她有些凌乱的发丝，他声音清脆，仿佛刚才听到的话带给他的颠覆打击在此刻已全然消失：“没事，没事，不要哭，你不要哭…………妈。”

　　他叫出来的那一刻，眼角的眼泪再也止不住，滴答地往下流，他不曾哭过，这么多年，他压抑的眼泪，终于没能抵过这一幕。

　　女人也在他唤她“妈”的那一刻，深深将头埋在了他的胸口，她紧紧抱住他，失声痛哭：“我要怎么办，阿泽，妈妈要怎么办……”

　　少年流着泪，然后他看着窗外昏黄的天光，笑了：“好好活着，偶尔想想我，就够了。”

　　女人忽然惊醒，她抬起头，拼命用袖子擦了擦自己满脸泪水的脸，她看着他的眼睛说：“阿泽，妈妈会想办法救你的，你不要怕，答应我，不要放弃好不好？妈妈，妈妈一定会救你的，不管用什么方法，一定会……”

　　少年拿手擦了擦她眼角残余的泪渍：“你别急，我不会放弃的，放心。”

　　---

　　晚上，少年趴在窗口，看着外面的夜色好久好久，他终于忍不住了。

　　夜色浓郁地好像有人打翻了墨汁，让他心底一股脑的思念全部加倍翻涌上来。

　　我不能来不及见她一面吧。

　　少年咬着牙发出短信：

　　【能来见我么？人民医院楼下等你。不能就明天，或者后天，反正这几天，好不好？】

　　收到短信的时候，方寒坐在座位上，晚自习还没下课。

　　最近，只要手机一震，她就会立马拿出来看消息。

　　当她看到上面的话时，心头一凛。

　　她毫不犹豫地站起来，撞上了讲台上王大新的目光。

　　“方寒，什么事啊？”

　　方寒眼神空洞，她说：“我想去上厕所。”

　　王大新挥了挥手：“上厕所你那么大动静干嘛？”

　　方寒没有再回话，她从教室后门疯跑了出去。

　　她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向那个狗洞，她给他回了一条消息：

　　【能，我已经来了，等我。】

　　那个狗洞确实能塞下她这个人，但是要从地上一点点摩擦过去，还是有些艰难，方寒紧紧咬着牙，一点一点摩挲着身子，慢慢往外蹭，她皮肤细嫩，这么一路磨下来，不少地方被尖锐的小石子磨出了血，可当她出了洞口时，一眼没看身上刺痛的地方，她争分夺秒地跑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她去见他了。

　　终于，可以去见他了。
　　江予泽，我想你了，很久很久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