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一年

　　晚上10点45，一个修长的少年被平台车快而稳地推入急诊室大门。

　　经验丰富的护士们第一时间冲过去为他实施抢救，吸氧，开放气道，开放静脉通路，备血……

　　几小时后，天蒙蒙亮，少年缓缓睁开眼睛，头顶是并不刺眼的白炽灯，那时的他，已经躺在了vip2-01病房的病床上，穿着蓝白相间的病号服。

　　垂眸，是一个神色肃穆的男人，因为在赶来的路上太过匆忙，他身上原先笔挺的西装变得有些褶皱。

　　少年静静开口叫了一声：“爸。”

　　男人紧蹙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开，他在床沿坐了下来，语焉不详道：“你这坏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少年努努嘴。

　　“从小生病了就不会吭声！”男人声音逐渐响起来，低沉沙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少年摊了摊手懒懒回应：“不是没事么？”

　　“都被抬进急诊室了，你和我说没事？江予泽，别的我可以不管你，但你别把我的天给塌了！”男人情绪愈加激动，他唇角微颤，眼睛不离眼前松懒的少年。

　　少年很想苦笑，你在对你的天咆哮？

　　但他终究没笑出来，他压抑着正色道：“爸，你知道我身体一直不赖，没事的，别担心。”

　　男人紧绷的脸没有松下来，刚刚医生面无表情说的话还回荡在耳边————“病人应该不是由于简单的贫血引发的晕倒，具体情况我们还需等CT检查和MRI等诊断出来，再作分析，谢谢配合。”

　　但男人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沉重，他呼出一口气，对少年说：“饿不饿？”

　　“不饿。”

　　“要不要上厕所？”

　　“……”

　　我想抽烟啊，爸。

　　男人又问了几句后，出去给公司秘书打了一个电话。

　　江予泽一个翻身，手够到旁边椅子上，把上面搁着的黑色裤子拿过来。

　　摸了摸，从里面掏出手机。

　　上面有好几条未读短信，他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其中一条。

　　小身板：【江予泽，看到一定要打个电话给我。】

　　唇角微勾，吓坏了吧。

　　少年拿着手机下床，趿着拖鞋走到窗口，他拉开一点窗户，风吹起来，吹开了他的头发，外面的朝阳刚刚升起不久，天边还依稀有几许鱼肚白的云彩。

　　少年拨出电话，嘟嘟两声后，电话被人接起。

　　“喂？江予泽？”方寒把被子蒙住头，急促地开口。

　　“嗯。是不是吓死了啊？”少年的声音懒懒的，仿佛刚才进急症室的另有他人。

　　“你还好么？”方寒不知怎的，一夜未阖的眼睛又酸胀起来。

　　“没事。估计马上回来了，别怕。”少年说着干脆一屁股坐在软垫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悠哉地晃悠。

　　“好，我等你回来。本来，我已经想去见你了。”

　　“噗……”听筒里传来一声喷出来的嘲笑声。

　　“你不会以为我晕死了吧？”

　　“江予泽！”

　　“行行行，我错了，我真的现在好得不得了，我告诉你，肯定那孙子撞的太猛了，回头我把他腿打断，叫他害你担心来着。”

　　听着他惬意地开玩笑，方寒却一点也笑不出。

　　倒下的人不会知道，身边眼睁睁目睹这一幕却无能无力的人内心的感受。

　　“好好听医生的话，该吃的药不能偷懒，如果要求你喝白粥，你也得喝，知道么？”方寒一字一句地叮嘱。

　　“真的，方寒，你不当老师绝对是浪费了。”

　　方寒：“……答应我。”

　　江予泽：“……知道了。”

　　---

　　然后过了一整天，少年也没有回来。

　　方寒难得把手机一天都带在了身边，静音，放在了口袋里。

　　手机的收信箱时不时就爆炸几回。

　　【我靠这傻逼医生说我要留院观察？？？】

　　【我艹，我要走，然后我爸把我按在了椅子上，说实话，我不是打不过他……】

　　【我不懂了，还真的让我喝粥？？】

　　【瞎派的护士，还说二十四小时全程监护，放心，长的不好看。】

　　…………

　　方寒看出来了，他确实状态不错，渐渐的，她的心情也轻松下来，她躲在厕所里给他回消息：

　　【江予泽，你好好听话，才能早一点回来，不要这么暴躁。】

　　两秒不到，电话就打了过来。

　　方寒接起，用极低的声音说话：“喂？江予泽，你不要闹脾气，我————”

　　是时上课铃“叮铃铃”打响。

　　江予泽：“……我艹，上课了。”

　　方寒小声地“嗯”了一声，没有要把电话挂断的意思。

　　“你去吧，晚上联系你。”

　　还挺懂事，方寒嘴角笑了一下。

　　“笑什么？”

　　方寒：“……”这江三岁是长了千里眼么。

　　“行了，知道你怕老师。”

　　“我不怕。”

　　对面突然笑起来，声音带着磁性：“那你敢不敢旷课和我打一节课的电话？”

　　一阵短暂的沉默。

　　对面笑得声音愈加狂妄。

　　“我敢。”

　　对面笑声停下了，少年咳了咳，说：“别了，方寒，你和我在一起，越来越有种了，这是好事，但，我这个人嘛————”

　　“行了，我走了。”方寒淡淡道。

　　江予泽：“……”

　　“晚上说。”方寒语气柔下来。

　　少年“哦”了一声后挂断了电话。

　　突然，他眉头皱起，放下手机，往厕所去。

　　这是今天他第三次腹泻了，监护的护士还把这情况记录下来，交给了主治医生。

　　---

　　一天又一天，少年过了整整一星期都没有回来，但他每天都与方寒手机交流。

　　从手机里听来，他的声音变化不大，只是没有之前那么活络了，讲话偶尔会变得有气无力，气若游丝的。

　　而且，电话时不时会被挂断，那是因为他又流鼻血了，或者是腹泻了，甚至他常常会恶心呕吐。

　　但每次电话重新拨通后，他都开玩笑糊弄过去：“医院信号真他妈的差啊。”

　　方寒若是逼问他，他就说：“真的，不信你来这试试……我开玩笑的，你还是呆学校吧。”

　　最后不到一百天的时间，学校连小周都不给放了，说是最后冲刺阶段，少玩一小时，高考涨万名。

　　事实上，按江予泽的脾性，他很想见方寒，熬个几次最后也会把她喊出来。

　　但是，他现在的样子真心不好看，憔悴不堪，面黄肌瘦，毫无生气。

　　已经不是帅不帅的关系了，就怕，她见了会担心的。

　　所以到最后，方寒问了好多次他的病房号，江予泽都以学业为重这个拙劣的理由，拒绝了她要来看他的想法。

　　方寒心里的担心每过一天就加重一些，她快不行了，为什么，如果真的不严重，为什么他还不回来。

　　---

　　听到医生说江予泽的检查结果马上出来了，父亲立刻放下了钢材厂的事务，连开了几个小时的车赶到医院。

　　男人眼神有些涣散，他沉沉地呼吸等着医生开口。

　　医生的神情从面无表情到有些无奈。

　　男人将手靠在旁边的台子上，渐而松开，他开口：“医生，你直说吧。”

　　医生叹了一口气说：“您的孩子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是肝癌晚期，之前他晕倒是因为肝区疼痛加上补血不足导致，现在他还有肝腹水肝硬化，我想他实在是太能忍了，竟然到现在才入院。”

　　男人嘴唇泛白，他靠在了旁边的大理石手台上，声音低沉而沙哑：“有没有治愈的可能？”

　　医生的面色有些为难：“这个，可能性不大，肝癌肿瘤晚期，只能姑息性治疗，对症处理各种不适，延长生存期。”

　　说罢，医生抬手扶了扶男人的肩膀：“最后这段时光，他身体会越来越不舒服，您多陪陪他吧。”

　　医生还想问孩子的母亲呢，话徘徊在嘴边，终是问不出口，站了一会，便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才推开了病房的门。

　　少年这会在椅子上睡着了，身上盖着的衣服此刻掉落在地，护士在旁边打了个小盹。

　　男人慢慢走过去，将衣服给他盖上，刚披上，少年就醒了。

　　少年眼皮皱了几下才睁开眼：“爸，你怎么又来了？”

　　男人沉默半晌，艰难开口：“想来看看你。”

　　还真是不习惯啊，江予泽过了半天才说：“……哦。”

　　少年站起来，一下就闻到了父亲鼻间浓郁的烟草味，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少年随口道：“公司有事了？抽那么狠。”

　　男人别开眼：“没有，我想了想，还是应该来医院陪你。”

　　江予泽：“……”他转眼看了下旁边还在打呼噜的24小时全程监护的护士小姐，立马开口说：“其实她也不是经常偷懒，爸，你真的不用一直陪着我。”不然我打电话多不方便。

　　男人没有再说话。

　　这个夜晚后来变得特别安静。

　　安静地像是静止了一样，少年也没再问什么，他们又回到了以前的相处模式，有些相似，又有些不同。

　　男人常常不由自主地看向少年，直到他闭上眼睛，直到他熟睡，直到他在他眼里仿佛一个襁褓中的孩子那样脆弱。

　　男人终于忍不住，跑到外面，点了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一根接一根，直到月光从冷冷的变得淡淡的，直到再铁的男人，眼角的泪渍也过了好久才被风吹干了。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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