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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簪缨帝王师3
3
捧着成堆的案牍匆匆奔跑在各官署之间,从甲地拿了回执交付乙地再去丙地提材料还给丁地又从丁地把名单送往甲地时,我几乎忘记自己来自何方,将去向何处。难道束着高高的帽子,装饰着廉价佩玉的游尘不是古代人吗?因为一千八百年前的屑事心绪不宁。身为左将军府掾,我只偶然在编修《蜀科》时说上两句话,满足可笑的虚荣心,接着便是被呼喝、催促乃至羞辱……我把抄写得歪歪扭扭的文牍递给董和时,一旁刘巴从鼻子里哼出声冷气:
“这也能做掾吏?”
董和蹙起眉。
“确实很草率。”他做出这个判断。
“我已尽力。”我低声道。
“你是说你无法胜任?”董和问。
“……能多给些时间吗?”我硬着头皮问。
“所以说嘛,”刘巴冷眼笑道,“主公虽然明于知人,尚有未到之处。”
无法驳斥这刻薄的指摘,我捏遍十根手指,压制住唇里盘旋的“谁爱干谁干,我不伺候了……”面孔热如火烧。
“给你点时间,这没问题。”董和问,“需要多久?”
据说一名合格的掾吏必须精通真草与小隶,要懂得用最得体的中古汉语编排敕令,视力在1.2以上,手脚麻利,发音标准,把秩二百至二千石的官员资料都一一烂熟于胸以备不时之需……
“半年?”我战兢兢地答复。
刘巴怔了怔,哈哈大笑。
“这恐怕太久。主公初定益州,百废待兴。”董和给出时限,“一个月。我这不是做建议,而是以掌军中郎将署府事的身份,做出决定。”
“那只好……”我正要放弃,有人在背后轻轻拍拍我肩:
“冬青。”
这个人,他在你身边时你不会多在意,不在时你也不觉有多失落,而当他于长久的分别后忽然出现,你会感到暖融融的,千头万绪的思念刹时涌动,归结为一个亲热的拥抱。
“马大人!”抱了后才注意到我一身男装。看入董和、刘巴眼里,一照面就欢乐拥抱的男性举止,是否大失体统?他们没斥责我,只因为与马良一并走入的男子及时解释道:
“季常与冬青是多年故交。方自荆州入川。”
“太离谱了。”刘巴嗤道。
“有劳幼宰。”微笑的男子—诸葛亮向董和施礼,“担心亮无法约束冬青的放浪形骸,主公才把她托付给幼宰。倘若仅仅一个月便罢免冬青,不免辜负主公的厚望。”
“恕我直言,”董和正色道,“游尘尚无仕官资格。”
刘巴把我呈交的案牍递给诸葛亮,满面嘲弄。
我劈手抢过麻纸,将它揉成一团:“掾吏嘛!有什么了不起?”马良苦笑,掰开我手指取出纸团,我没有再争,牵住他手,他的掌心温暖干燥。
“请再给些时间。”马良柔和地道,“很抱歉听到二位与冬青的对话。我想,”他征询诸葛亮的意见,“能否容我在蜀中多盘桓些时日?”
诸葛亮的目光在我俩握紧的手上稍做停留,露出玩味的笑容:“知道你想为她做些事,可……”
“可又岂能事事回护?”刘巴接过话头。
马良少有地辩驳:“若不铺设台阶,怎能要求其人更上层楼?想要冬青担负诸位所望,府里还缺个子龙将军。良斗胆请留三个月,”他更正式向诸葛亮请求,“哪怕以白身留下。”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大惊。
“你是说……”诸葛亮把话挑明,“倘使主公不许,季常宁可挂印离职,以留驻益州?”
马良笑笑:“荆州没有非我不可的急务。”
柳絮般的笑容里偏偏有磐石般的坚定。
“她也不是非你不可。”诸葛亮突然抢白。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说话者莫名其妙的急切使原本普通的话多出了些暧昧。诸葛亮开始咳嗽,画蛇添足道:“我以为,荆州比游尘更需要季常的守护。她么,有我……与幼宰的督促,应该够了。”
“不够的。”我突然道。
诸葛亮面色一凝。
“三个月不够。”我定下决心,“留下来。恳请也罢,要求也好,马大人……唔,季常,”换了个更亲昵的称呼,“为益州、为主公,或者说是……为了我,请留下来,别再回去荆州。行吗?”
他笑着点点头。
“不行!”诸葛亮陡然道,神色相当严厉。温文的马良绝对无法承受他这么咄咄逼人的目光,想到这我一步跨前,阻挡在他与马良之间,把手一拦:
“就这样定了。”
诸葛亮在我身后冷笑:“游掾,马从事之去留,不但不由你裁定,也不劳你置喙。”
“没错。”我转面淡淡笑道,“这件事,只有两个人的话才算话,旁人的七嘴八舌,都是放……”险些说出粗鲁的话,我生生改变说法,“……乱风过耳。”
马良扑哧笑了。
诸葛亮收敛面上最后一丝冷笑的痕迹,转身便走。
“军师……”
“别管他。”我拽住马良,也截断他的呼喊。
董和、刘巴一同追出。这家伙,果然恼了?真娇气。虽然拽住了马良、虽然暗暗腹诽那人的“娇气”,可我岂不想扶住他的膝,好好看住他,让他心平气和听我说点“理由”。是……有“理由”的,我可以告诉他么?五脏六腑憋闷得很,为马良斟茶的手也禁不住颤抖。
马良从我手里摘走壶,叹道:“这又何必?”
“嗯?”
“像是故意生是非。”
“……我哪有。”
“三个月时间,已够你做个名副其实的掾吏。何必强与他争辩?”马良叹道,“未必非要吵闹起来,才算是他眼里……特别的人。”
我面孔竟是一红。
马良把茶盏移向我。
我按住他手:“为什么不把这理解成:我不愿‘你’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哦?”他抽出手,“还有这种误解?你要我多陪你玩点小孩子的把戏吗?譬如,”他慢条斯理擦拭另一个茶盏,“借助我来求证他在乎你?他越酸涩的嫉妒,于你便是越甜美的满足吧?”
我呆住了,紧捏茶盏,它凸起的花纹陷入我掌心。
说出这句话,马良一时也“停止”了:不但停止了动作,就连呼吸,也仿佛完全凝滞。
“马……季常,你误会我了。”
“……对不起。”马良用双手罩住面孔用力揉动着,像是想搓下一层晦气,“对不起。是我失言……这不是……我的本意。”
“马大人,”我转过身,只有在不被任何人看见时才有勇气叙说,“坚持留下你,是我纯粹的想法,与别人无关。的确不愿你活在我视线以外的地方,尤其……荆州。”此时歌舞升平的荆州,实则凶险无比!即便对三国历史不算了解,也该知道“走麦城”的典故:江东吕蒙会趁着关羽攻取襄阳,白衣过江,背后偷袭!到时不仅关羽就此殒命,荆州属官也纷纷遇难,生还者百不余一!知道这一切的我,怎能放任马良重回险地?我没有泄露这关于未来的大秘密。泄露意味着改变:改变沉重的死与比死更沉重的生,是我无法负荷的。
“明白了。”马良起身,暖暖的呼吸侵上我后颈。
“还有些隐情无法相告。”我被定住般身体僵硬。
“那没有什么。”他若从身后拥抱住我,我会否仍这样僵硬?
“你真缺乏好奇心。”我勉强玩笑道。
“每个人都有保有秘密的权力,我有耐心等到冬青告诉我更多事的那一天。”他后退一步。
我肩膀一松,转身笑笑:“会的。现在我该去见一个人了。”一边说,一边从繁复的衣带里翻出一枚杨木梳,“我每次去见他,都要把自己收拾得整洁些,使他相信我很快活、很轻松,就像孩子不肯叫父母担心。你能猜到我要去见谁么?”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问:“一道去?”
“不用啦,说不定军师将军也还在他身边。”我可不想始终像只袋鼠般跳来跳去阻拦诸葛亮激向马良的苛责眼神。无论怎样诸葛亮不是会负气而去的人,他的离开只有一种解释:他将践行另外的办法制止这件事。赶往左将军府去见刘备时我不断假想诸葛亮怎么谆谆劝告主公千万不能答应我之所请,心里颓丧极了:正面交锋的话,我绝不是他的对手。这个人说话时的鼓动力、情绪控制力、锐利谑笑以至尖酸刻薄,无不恰到好处。下车时我拿定主意避开他,所以一入府便问门官:“军师将军可来了吗?”
“早便来了。”
“可走了吗?”
“那不是么?”
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我与诸葛亮眸光远远一撞。阳光落在他身后,给他周身勾勒出一层淡金的光泽。逆光位置使他面目被笼在隐隐的阴影里,不过这没所谓,诸葛亮若不愿给人发现他情绪的波动,即便四下大亮,他的脸也是石雕玉砌般冷硬,叫人难以琢磨。他向我走来,步履从容平稳,完全想不到他与刘备有过怎样一番交谈以及是否达成一致。我感到冷,双手抱臂,垂头侧立。
他纤尘不染的黑色布履停在我跟前。
“游掾。”这样称呼我。
“军师将军。”
“主公在等你。”
“是。”
我举目看见他点点头,将身侧过,抬步便行。
我手一抬,默默拉住他衣袖。
他由着我拉住。
我一动不动。指腹贪婪感受着从他衣上渗出的熟稔气息,偏偏又那么遥远。我千辛万苦只想到距你更近的地方,你是否永远无法明白你对我的过分客气与你对别人同样的客气落入我心里,都是可笑的残酷?我自失地笑了,没有松缓手指的力,徒劳地张口,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瞬时的停滞恰似绵延半生,仿佛半生就这么静静流去了。
终是他先开口,以一声轻叹。
“别叹气了。”我说。
“没有。”他淡淡笑道,“不是在叹气。”
“怎么不是。”
“是松了口气。”他说,“去吧,别让主公久等。”
“哦……”我放开手。
“冬青!”他叫住我。
“什么?”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盼望他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
“季常何去何从,我虽与你意见相左,却都有必须坚持的理由。我无意说服你,只是这,”他低沉的声音里蓄着深蓝的温和,“仅仅是公事。无论结果如何,请你不要挂怀。”
“那么你呢?”
“我自然不会挂怀。”
我像接受允诺般把他这句话好端端收纳了,聪明的他使我在见到刘备前挣去最后的顾虑。渐渐明白也许我不是为了诸葛亮才活在这个世界的,不管多么微渺多么愚昧,我发出的都该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声音。
我步履轻盈走入正厅,刘备正在洗葡萄。
“很甜。”他摘下数颗给我,“水果里面,孔明最喜欢甘蔗,其次便是葡萄。下次再与他闹别扭,不妨负甘蔗、提葡萄,登门请罪。”
多严肃的事,遇上他便像小孩子过家家的嬉闹。他真不像个经历过生死挫跌的男子,然而,也只有承受过死亡追逐并把它一次次甩在身后的魂灵,才能这么恢弘明爽吧?
“记下了。”我吸吸鼻子,“他最喜欢的蔬菜是?”
“萝卜。”刘备笑道。
“萝卜不算,我是问绿叶子菜。”
他想了想:“大白菜?”
“还真了解。肉类呢?”
“鱼。桂鱼。”刘备把葡萄在漆盘里摆成花色,“孔明烹鱼的手艺真是一绝,冬青有空时随孤一同去尝鲜,再拉上季常。”
—这才把话题引到正事上。
“孤知道你的来意,今次你出了个难题。”他把湿漉漉的手指在衣袍上揩揩,“孔明不赞成把季常调任蜀中,他说因私废公的先例,开不得。好了,别扁着嘴正襟危坐。学学我嘛!”
他放肆地叉开腿坐着。
“我是女孩子,女孩子张开腿坐可不好。”我故意板着面孔,“让女孩子做官更是开不得的先例,这就像母鸡打鸣、公鸡生蛋般妖异。主公却任命我为左将军府掾。这种事都做下了,还忌讳什么私不私、公不公?若把季常留在益州,您便同时留下了一位能干的从事与一位无能的掾吏,否则……”我笑着一字一顿,“您恐怕会失去他们两个。”
“要挟!哈哈哈!彻头彻尾的要挟!”刘备大笑,“输了!刚与孔明打了个赌,他说你必定恃宠胁迫,孤原本不信。”
“赌注呢?”我急着问,“难道直接拒绝?”
“倒不是。”刘备笑眯眯道,“约好我若输了,便照孔明的话来答复你。他是这么说的,”他清清嗓子,把诸葛亮的口吻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左将军府掾,有一个便够了。”
我低下头。这句话,看似要我做个抉择,实则断然否定了我担任掾吏的资格,也不啻于直接质疑刘备对我的委任。不够格……这我承认,然而被明明白白指出,多少感到失意。
“左将军府有马良为掾吏,诸事都会顺顺利利的。”我小声道,费了些力气解下腰上的印绶,平放席上,“能留下马良,真好。”把我免官,不但“以私废公”之说不攻自破,也纠正了刘备招人非议的不当任命:事实上,以我为掾,明显只出于刘备的偏爱。
好了,这下每件事都回到正轨上。
都说“无官一身轻”,我却连轻轻笑一声都颇勉强。禁不住暗骂自己窝囊,难道做官就像吸毒般会上瘾?我的官瘾有这么大?方才不还夸口吗?“掾吏嘛!有什么了不起?”……我向刘备拱手告辞,支起身体,他却掷来个葡萄!我条件反射地一把接住,酸甜的汁水从指缝里溢出。
“你既闲着,正好来帮忙。”刘备说。
“什么?”
“有个人要劳你照管。”
他拍拍手,屏风后转出个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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