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志

　　红狐谷之战后第二天，凌晨两点，未央山顶。
　　寒风习习，吹得上官洋纯白的道袍翻飞，他像一尊雕塑，定定地站在山顶最高的一块石头上，半年之前，宫书萍就是站在这块石头上，渡过了雷劫的惩罚，脱离了修真界的队伍，成为了仙人。
　　漆黑的夜空中飘起了雪花，雪花中夹杂着冰粒，打在上官洋的脸上生疼，他没有用任何道法去驱散这些雪，任由大雪慢慢地跟他的身形融为一体，似是刻意去感受天气的寒冷。
　　红狐谷的战斗已经过去了一天多，他无颜去百花门向冯荃负荆请罪，于是带着五十名弟子，回到了未央山。
　　他是飞云派上官家的长孙，前途无量。在过去的十年里，执法队每年都会派人前往飞云派，邀请他加入执法队，他一直都是淡然一笑，拱手拒绝。修炼是一个人的事情，扎堆并不是什么好事。自己有资质，有传承，门派有法诀有法宝，有一切该有的资源，那么修炼于他而言，更多的是修一种心境。
　　自打宫书萍过了三十岁之后，他便被修真界当做年轻弟子中的领头羊、第一人，他当得起这个名号，二十四岁跨入大成境界的门槛，他超过了执法队乃至整个修真界所有的同龄人。再后来，冯荃被莫洗池老仙人特许进入墨池圣地学习，半年后出来，修真界疯传冯荃的修为已经超越了他。
　　上官洋听说依旧只是淡然一笑，他一直都觉得修真界进入了一个误区，修炼的目的本就是让自己的境界提高，为何要跟他人作比较？如果修真界所有人都是练气一阶，你是二阶，你也要沾沾自喜、觉得此生无求了么？
　　让上官洋这种思想发生改变的，是上一次修真法会。
　　先是自己被一个练气二阶的骆凡打得被动无比，险些落败；再是冯荃当着所有人大显神威，以一人之力拿下七八名大成高手，信手拈来。上官洋陡然惊觉：原来自己落后了这么多！继而一阵痛苦涌上心头：自己终究还是在乎这些虚名的。
　　从此，冯荃的身影便映在了他的心里，她更像是一个目标，督促上官洋前行。
　　修真法会过后，冯荃亲自找到了他，说执法队突遭浩劫，人员严重缺失，让他务必加入执法队。
　　他笑着问冯荃：“你是不是想说，有多大能力就要担多大责任？”
　　冯荃却道：“有时候，你担了多大的责任，才会有多大的能力。”
　　上官洋看着她的眼神，突然感觉这一次自己拒绝不了。
　　加入执法队后，他并没有其他执法队员那样，一心报效执法、直至飞升成仙的想法。他一直把这里当做人生的一个旅程，总觉得有一天，自己一定会离开。
　　所以他做事依旧我行我素。
　　冯荃很器重他，或者说，器重他的修为，让他做了第一执法队的队长。甚至在柳一檬离开后，有破格提拔他当长老的想法。
　　上官洋没来得及拒绝，就赶上了红狐谷之战。
　　如果此次大战执法队获得成功，那么上官洋依旧是以前的上官洋；可它偏偏失败了，至少完全谈不上成功。
　　上官洋心中一片冰凉，如雪。
　　五十名执法弟子，差一点被屠戮、被摧毁、尸骨无存，而他作为本次行动的负责人，居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如果宫仙子没有争取时间、如果莫公子没有突然降临，那这件事的后果是什么？执法队半数精英弟子被杀，杀手联盟联合寻澜派、同蓝会，分分钟就能杀上未央山！
　　如果是这样的结果，那么就算到千百年之后，他上官洋在《修真史》中也是一个罪人！
　　从红狐谷撤回之后，一向随心而欲的上官洋不见了；他有生以来第一刻感到了肩上的担子是如此地沉重，带领着五十名弟子回到未央山，因为他害怕见到冯荃，更怕见到冯荃之后不知道该说什么。
　　雪越来越大，彻底淹没了他的身形。
　　一道金色的华光从他头顶射出，直冲云霄，他居然在这一刻晋升了一阶修为。
　　他突然明白了冯荃那句话的意思。
　　雪地里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上官洋长叹一口气，抖掉身上的积雪，回过头来。
　　来人是执法队的一个老队员，名叫金申。
　　“金师兄还不去睡？”上官洋问道。
　　金申的脸上布满了愁绪，看着上官洋的眼神欲言又止，终于一咬牙，跪倒在上官洋的面前。
　　“金师兄这是何意？”上官洋大惊，赶忙去扶他。
　　“上官队长！”金申硬跪着不动，“跪在你面前的，不是金师兄，而是同蓝会成员，金申！请上官队长速速将我捉拿，送往百花门，交于冯总领处置！”
　　上官洋刚想用法力托起他，闻言却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色渐冷：“你说什么？”
　　“同蓝会成员金申，特来向上官队长自首！”
　　上官洋的拳头握紧了，眯着眼睛看着金申，沉默良久后冷声问道：“你是同蓝会的人？”
　　“是。”
　　“为什么来向我自首，同蓝会联合寻澜派和杀手联盟，势头正盛啊！”
　　“此次杀手联盟以禁咒之术血洗红狐谷，事先并没有通知我们，企图让我们跟着执法队一起送命。属下感到朝不保夕，对同蓝会、杀手联盟已感绝望，只求上官队长速速将我拿下关押，望上官队长成全！”
　　“我问你，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上官洋道。
　　“莫敢不从！”
　　“同蓝会在执法队的具体名单，你有吗？”
　　“没有，同蓝会都是单线联系，我是最下线，只知道上线是谁。”
　　“你的上线是谁？”
　　“宁天。”
　　“哦？”上官洋冷笑道，“这么说线断了。红狐谷一事，杀手联盟如何能够召唤禁咒，你可知道？”
　　“原先不知，但过了这一天，我已经想明白了。日前寻澜派洗劫了墨池圣地，盗取无数法宝炼器之术，其中有一件叫做乾坤壶。那乾坤壶有容纳禁咒的功效，杀手联盟又与寻澜派的人以墨池禁术联魔一处，容禁咒于乾坤壶中，故能迅速释放禁咒！”
　　上官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此乾坤壶目前在何处？”
　　“在寻澜派手里！”
　　上官洋的心猛烈跳动了几下，又强压着使自己冷静下来，怀疑地看着金申：“不对，你不是说禁咒的事情你不知道吗？又如何知道乾坤壶的细节？”
　　“这都是宁天告诉我的。”
　　“宁天？你知道宁天在哪儿？”
　　“不知，但宁天时常打电话联系我，昨日跟我通话，告诉我乾坤壶一事。”
　　“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不知道。”金申犹豫了一下，“宁天还告诉我了另一件事。”
　　“何事？”
　　“寻澜派和杀手联盟正在为乾坤壶灌注禁咒，企图故技重施！”
　　“故技重施？他们想打哪儿？”
　　“未央山！”
　　上官洋惊得后退了两步：“此话当真？”
　　“不知道。”金申脸色为难，“这都是宁天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快说！”
　　“他还告诉我寻澜派目前的具体位置。”
　　“荒唐！”上官洋一声怒吼，“再让我带着弟子们进入他们的圈套么？再用禁咒打我们一次么？”
　　金申再咬牙：“宁天说，灌注禁咒需要的时间很长，起码两三天。红狐谷一战，乾坤壶已空，目前不可能有能力再发动一次禁咒。”
　　“寻澜派的位置在哪？”
　　“天山以北。”
　　“宁天为何要跟你说这么多？”
　　“属下实不知，也无法判断宁天所言真假。”
　　上官洋手中金光一射，金申立刻就被五花大绑起来。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无边的黑夜的大雪，开始了深思：
　　天山，路途遥远，就算用全力赶往，也要将近一日时间；如果宁天说谎，那定是圈套无疑，去了，全军覆没；可如果宁天说的是真的，未央山遭劫！况且时间太短，派遣弟子打探消息已然来不及了！
　　怎么办怎么办，两难！
　　不如把未央山弟子撤出，摆一出空城计？
　　不行！那杀手联盟和寻澜派不是傻子，未央山中无人，他们又怎会再浪费禁咒之力？
　　一想到禁咒，上官洋心中又是一寒：起码那寻澜派能召唤禁咒已是事实，有如此之力量，执法队能躲过一次，还能次次躲过不成！
　　不能躲！要夺，夺乾坤壶！就算夺不到，也要毁掉！
　　那么就只能相信金申说的是真的，再相信宁天说的是真的！
　　可万一是个圈套呢？那就要把损失降到最小！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上官洋的心中形成，他知道该怎么做了，但这个计划只能他来完成，绝对不能让冯荃知道。
　　一转头，上官洋又看向了金申：“金申，我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可愿意？”
　　“属下愿意！”金申想都不想，“但恕属下直言，仅凭我一个人，难以完成此任！”
　　“哦？你知道我的计划？”
　　“知道！”金申说，“派遣一小队精英弟子，最低也要七八个人，前往寻澜派，趁着他们灌注禁咒的空当，夺取乾坤壶，或者干脆毁掉！队长放心，他们灌注禁咒的时候是最虚弱的时候，我们夺取有很大胜算！就算是个圈套，我们只去七八人，也能把损失降低到最小。”
　　上官洋眼睛瞪得老大：“你都能猜到我想法了？”
　　金申跪在地上苦笑：“这也是宁天说的----”
　　上官洋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是一肚子恼火，但此时不作他想，因为想也没用，计划必须实施。一手拎着金申，匆匆地往山谷中走去。

　　红狐谷之战后第二天，凌晨三点，云南武定，狮子山，百花门。
　　这已经是百花门掌门出云子失眠的第五夜了。
　　自打执法队封了百花门，出云子的心中就一直惴惴不安，总觉得要出事儿！果然，昨个儿白天，尹秀大闹了一场，然后就被冯荃抓了起来。
　　不能怪尹秀的冲动，连出云子自己都快按耐不住了！退一步讲，门中上下百余人，又有谁受得了这份窝囊气？
　　但出云子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她是掌门。父亲把百花门的基业留给了自己，出云子自知实力不足，这十年，她一直如履薄冰，生怕惹麻烦。可她不去惹麻烦，麻烦偏偏还是找到了她！
　　鬼知道执法队发了什么疯，鬼知道冯荃发了什么疯！纵观执法队千年历史，就从没哪一任总领这么不讲理地干过事儿！
　　出云子睡不着，索性不再去睡，从床上坐起，看着一抹皎洁的月光洒在书桌上。
　　深吸一口气后，出云子暗暗地告诉自己：抱怨和烦恼都不是办法，出了问题，就该去想解决之道，况且她是掌门！
　　理了理思绪，出云子开始尝试着理清这件事儿的逻辑关系：一、妹妹披霞子破了戒，这应该属实，这些年她对自己这个妹妹的作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中有很大因素是歉疚，毕竟，当年父亲传位之事多有疑点；二、就算妹妹破戒，执法队也万无封锁百花门之理，这种行径不管从道义还是功效上看，都站不住脚。
　　那能得出什么结论呢？
　　出云子心中一亮：执法队封锁百花门，并不是为了妹妹的事情，妹妹破戒只是冯荃的一个借口！
　　那执法队是为了什么？百花门有什么东西能让执法队看上？
　　花！
　　尹秀说的是真的！
　　可是不通啊！白天出云子跟着冯荃亲自查看过，没有假花，全是真的，对于百花门的花田，执法队并没有动啊！
　　不对，还是不对。
　　尹秀说谎？尹秀为什么要说谎？她是杀手联盟的探子？
　　不对，就算她是杀手联盟的探子，这个谎又有什么意义？执法队实力碾压百花门，挑起两派纷争，开玩笑！只有当双方实力对等的时候，挑起纷争才有意义嘛！
　　那尹秀就不是杀手联盟的探子，再推论出她没有说谎！
　　可是尹秀明明就是说的假话啊！她说所有花田的花都被执法队掉包了，可明明没有！
　　不对，不对！一道闪电突然在出云子的心里炸开了：尹秀怎么知道花田中所有的花被掉包了？自打执法队入驻之后，冯荃不允许百花门弟子进入门派花田，只允许弟子们去照看自己自留地的那一点花，尹秀那一点微末道行，怎么可能骗过执法队进入门派花田查看？
　　当时尹秀匆忙汇报，自己和所有长老都义愤填膺，却忘了询问尹秀！
　　出云子心中念头飞速旋转，愣愣地想了两分钟后，她突然一站而起，从书架上抽出一张地图，摊开放在书桌之上，又以道法点亮了一盏等，细细地查看。
　　这是一张百花门地势图，上面清晰明了地注明着所有的房屋、建筑和花田的位置。
　　出云子看到了其中的一个位置，眼光凝住了。
　　继而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深吸了好几口长气。
　　她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披上一件道袍，出云子义无反顾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两个执法队弟子在门外拦住了她：“出云子掌门要去哪里？”
　　“带我去见冯荃。”出云子道。
　　两个弟子一愣，马上又恢复了平静：“请！”
　　出云子见到冯荃的时候，她正在山谷之中、星空之下喝酒。
　　灵猿村的猴儿醉酒，像记忆一样回味无穷。自打宁天走后，冯荃便酗上了酒。
　　出云子的到来并没有让冯荃感到意外，她朝着那两个执法队弟子挥了挥手：“你们先走吧！”
　　弟子领命离开，只留下出云子直视着冯荃。
　　“尹秀在哪里？”出云子开门见山，冷冷地说。
　　“她很好，掌门无需为她担心。”冯荃有些醉意，小脸红扑扑的，清风一吹，分外舒爽。
　　“放了她！”出云子几乎是命令。
　　“出云子掌门知不知道这些天修真界发生的事情？”
　　“哼！你们把百花门里外封锁，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是我的错。”冯荃道，“我告诉你，就在百花门被封锁的这些天，杀手联盟围困红狐谷。我派五十名执法弟子去救，杀手联盟却释放禁咒，我执法队五十名弟子差一点尸骨无存。”
　　出云子一惊，吓得浑身发冷，但立刻又平静下来：“这一切与我何干？”
　　冯荃扭过头，淡淡地注视着她：“是不是你们都觉得，执法队所做的一切，都与你们无关？”
　　出云子沉默片刻，又道：“我今天来不是跟你说这些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瞒不过你。” 冯荃叹了口气，“说吧，你要什么？”
　　冯荃这么问，倒是把出云子给问住了。
　　冯荃笑道：“你不像尹秀那样闹，因为你是掌门，虽然说实话，就算你闹起来我也根本不怕你。你深夜一个人来见我，无非是想为百花门争取一点好处，这一点我理解你，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出云子闻言却是一怒：“冯荃，现在是你欠我的！”
　　“是，我承认，所以我才问你想要什么。” 冯荃道，“修道之人讲究直指本心，想要什么就直说，何必骗自己。从这一点看，你倒不如你妹妹。”
　　出云子来时，本想来讨一个公道。可她完全没想到冯荃根本不怕她，更不像她想的那样，被自己戳破后，吓得要么愤怒要么请求和解。这番与冯荃的对话又让她恍惚了：难道自己来找她，真的是为了勒索？直指本心，自己的本心究竟是什么？
　　“你来的时候没想好？”冯荃看她不说话，似是能看透她内心，“两枚仙器，一卷可修至世间法尽头的法诀如何？”
　　冯荃突然开出的条件让出云子愣住了，她甚至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这样吧！”冯荃又道，“我再给你一瓶顶级养花露，你给你们门派的牡丹花仙浇灌之后，可以免去她几十年的清修之苦，立即就能化形。那样的话，你可就是百花门上千年的最伟大掌门了。”
　　“好！”
　　一个“好”字说出口，出云子被自己吓傻了，她为什么会说好？
　　“那就说定了。”冯荃站起身来，走到出云子的身边直视着她，语气却宛如掉冰渣子般寒冷，“出云子，你要的条件我都能答应你，但必须是在我剿灭了杀手联盟、寻澜派和同蓝会之后。你该回去好好想想，我执法队弟子拼了命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然后再想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出云子说不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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