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志

　　整整一百年前。
　　花重锦官城。
　　自古，放之全国而言，巴蜀之地便是温柔富贵乡的代名词。
　　层层叠叠的高山把四川围得固若金汤，天赐的地理优势不仅彻底打消了外界觊觎的目光，更天然地把川中变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独立王国。这里有数不清看不厌的山清水秀，随处可见的都是让人终生难忘的钟泽灵秀；这里还有红艳艳的辣椒，滚烫的火锅，打不完的麻将和既泼辣又柔情的川妹子。
　　历史上，数不胜数的帝王将相在此地建立自己的功业，不胜枚举的文豪、诗人在蜀中颐养天年。
　　一入蜀中，便忘江南。
　　然而，在一百年前的中国，当时的蜀地，却打破了几百年免于战火的安静和祥和，蜀地百姓，个个苦不堪言。
　　时值中华民族几千年来未遇的内忧外患之际，封建王朝的彻底推翻、东洋和西洋的轮番欺压、各种势力的盘根错节，让整个华夏民族都蒙上了一层忧云笼罩，不知路在何方。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兴不见踪影，亡也未曾彻底沦陷，百姓只有更苦。
　　但这一切，却跟四川无关。
　　依旧是那层层叠叠的山峰，此时包围的却已不再是川民的世外桃源，外面乱，里面更乱。
　　整个国家都即将失控，川地就更加没人管了，这样一来，大战场包围了小战场。仅仅四川这一亩三分地，在短短十年之内，就出现了大大小小几十股势力，四川的主旋律只有三个：打仗，打仗，打仗。
　　各种军阀的割据让四川有时候是几块，有时候是十几块。今天张大帅联合王大帅打李大帅，明天王大帅会同赵大帅反戈张大帅，无穷无尽，永无宁日。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们今天故事的背景。
　　很少有人知道，在四川，不仅有几十个军阀，还有几十个大大小小的修真门派。我们今天要讲的，就是这几十个门派中很小的一族，红狐，一百年前的红狐。
　　从严格意义上讲，红狐一族并不能算是一个修真门派，她们属于修真界的一个边缘的群体----妖精。
　　妖精，不管在凡人界还是修真界，名声都不算好，而红狐，则是妖精中名声最臭的狐狸精。
　　据传言，在五百多年前，有一只火红色的狐狸途经未央山，恰逢当时的墨池圣地掌门得道成仙，一丝先天之气落在了身上，得了仙缘。从此它便开了灵智，逗留在未央山中数十年，终于勉强修成了人型（还有一条长长的火红尾巴未彻底化形）。化形后，狐狸给自己取名若初。若初后来离开了未央山，在余生做了两件事：一、将自己毕生所悟编辑成册；二、在凡人界引诱了大量俊美男子，繁育了大量的后代，这便是红狐一族的由来。
　　有因必有果。
　　一来若初的道法仅凭自身领悟，无上道先师传授，所以其中有大量残缺和混乱之处；二来妖精所化之人型终究与人类有别，胡乱□□必有风险。
　　这风险就是，红狐一族不管与什么物种繁殖，其后代必是红狐，并且永远是雌性；而且，就算红狐最后修成了人型，那一条火红色的尾巴也没法化形成功。
　　若初死后一百年，红狐一族便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甚至“狐狸精”一词也成了专门用来骂人的话。
　　修真界容不了她们，而因为那一条尾巴，她们也无法融入凡人界，红狐一族被逼上了绝境。
　　再后来，她们便在四川那重峦叠嶂的山峰中，找到了一处山谷，过上了隐居的生活，不再过问世事。
　　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红狐一族不同于别的族类，因为族中全部都是雌性，所以她们根本不可能仅靠自身去繁衍后代。于是族中渐渐有了一条谁也不会去明说的规矩：自一条红狐成功化形后，她的余生便有三次机会离开山谷，去游历人间。而每次当她们回来的时候，便会大着肚子，继而在族中长老的接生下顺利产下小狐。
　　这一切都在偷偷摸摸中进行，为了后代传承、为了不至于灭族，她们必须铤而走险走出山谷；而一旦有红狐一族的成员在外面被修真执法队的成员抓到，她必须当场自尽而死，以避免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
　　一百年前，四川，红狐谷。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山谷中覆盖的白雪已经没过了膝盖，但是头顶的雪花还在一片一片地落下。
　　外面世界的混乱愈发凸显了狐族的冷清和寂寞，但是逃避人世的她们却同样受到了这个动荡世界的影响。
　　凡人界的战争延续了十几年之久，修真界的动荡，飞云，寻澜、流霞三派的陡然崛起，间接性地大大增加了修真执法队的实力。而且，墨池圣地出了一个逆天的人物，他叫莫洗池，同时也是当代执法队的总领。虽然他才刚刚三十岁，但他早已修尽了世间法，却又凭借无上道法强留人世。此人可以说是有执法队以来最变态最严苛的总领，仗着逆天的修为，把修真界一干黑暗势力打得抱头鼠窜，彻底偃旗息鼓。
　　这十年中，已经有三个姐妹离开红狐谷就再也没有回来了。众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山谷中还有几十只尚未化形的小狐，为了她们的成长，也为了族群的延续，很多年长的、出去过一次或两次的红狐已经放弃了自己剩余的机会，纵然，每一次离开的日子，都是她们毕生最快乐的时光。
　　今天，山谷中的雪地里，几乎聚集了所有的成年红狐，全都呆呆地看着出谷的路口。
　　她们全都亭亭玉立，若放在人间，每一个都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但是在这山谷中，没有人会欣赏她们的容颜，她们就跟自己的一辈辈先人一样，悄悄地盛开，又悄悄地枯萎。
　　白裘穿在身上，已经和积雪化为一体，她们的背影也渐渐变成了白色，只有那一条条火红的尾巴，在身后随风飘扬。
　　族长的女儿于一年前成功化形，那是她们全族唯一的公主，出生的时候差一点胎死腹中，出生后也一直体弱多病，所以自然而然地，她也就成了全族人的至爱。
　　族长给她取名叫小初，名字中有一个字跟狐族的祖先相同，这是狐族从未有过的福分。
　　小初半年前离开了红狐谷，去完成她的第一次人世之旅。
　　半年，对于狐族来说，太久了。
　　狐族的孕期只有两个月，这么久还没有回来，给狐族上下带来了越来越深的担忧。担忧她遇上执法队弟子、担忧她太过单纯，遇到修真界的骗子，那些骗子，总是惦记她们的尾巴------
　　红狐并不是擅长忘情的种族，更加不是繁殖的机器。她们每一次的离开，都可以写出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但是，从未有一个红狐贪恋人间的享乐而一去不回，从来没有。因为她们有更加重要的责任，这一点每一个红狐都知道。
　　但正是因为如此，红狐们对小初的担心愈发强烈----
　　半年了，小初能够回来的概率已经很小了----
　　她们这样矗立在谷中央，已经有半个月了，希望越来越渺茫，黯然和忧伤，在每一个红狐的脸上呈现。
　　突然，一个黑点闯入了这白色的冰天雪地之中，惊讶和兴奋从第一个看到的红狐脸上绽放，继而又以极快的速度向其他人脸上蔓延。
　　一个柔弱的身影出现在了山谷的入口处，从微小的一点到模糊的轮廓，是小初！
　　“族长，族长！”一个红狐激动地叫了起来，“小初回来了！”
　　谷中的冰屋内奔出一个成年的红狐，不同于一般红狐的妖艳靓丽，她的全身上下都带着一股肃穆和庄严，冰冷严肃的脸让人绝对想不到这是一只“狐狸精”，绝色和出尘的气质，比起仙界的女仙，也不逞多让。
　　她就是当代狐族的族长，同时也是小初的母亲，修炼了七十年却依旧有着少女般身姿和容颜的枉寒。
　　看到女儿的安全归来，枉寒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微笑；但这微笑只存在了不到一秒钟，下一秒，她的脸上就是一脸的震惊，和愤怒。
　　带着一众红狐跑到小初的跟前，这一下所有的红狐都看清楚了，同时退后了三步，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
　　小初还是那个模样，清纯得简直不像是一只红狐，小腹微微凸起，这是完成了任务的标志。
　　这一切都不算什么，真正让枉寒和红狐们震惊得是-----小初的手中拽着一根绳子，而绳子的那一头，是一个躺倒在雪地之中，昏迷不醒的男人！这个男人穿着一身破烂的军装，背上背着一把老旧的步枪，一看就是凡间的士兵，双眼紧闭，不知死活，脸庞坚毅中带着一股英气。
　　男人！
　　把男人带进红狐谷是整个狐族的禁忌，不管你在外面疯成什么样子，你都必须一个人回到山谷，安度余生；在历史上，不是没有红狐实在舍不得凡间的情缘，偷偷把自己凡间的丈夫带入红狐谷，结果是----处死，连同红狐和她的男人一起处死。
　　枉寒看着自己的女儿，怒得浑身发抖，说不出一句话；红狐们也都害怕地闷不吭声，不知道族长会怎样惩罚小初。
　　小初却依旧是那副面不改色的纯真模样，冲着枉寒和所有红狐行礼道：“母亲，各位姐姐，小初回来了。我男人受了伤，你们能不能用道术医好他？”
　　枉寒紧握双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打仗的时候中了两枪，就快死了。”小初又道，“母亲，我们狐族至宝雪莲花不是可以起死回生吗？把它给我好不好，我要救他。”
　　“混账！”枉寒的一声怒吼响彻了整个山谷，吓得所有成年红狐都赶来，跪倒在地，所有的小狐都发出了悲切的哀嚎声。
　　枉寒原本白若霜雪的脸被气血印出了红润，深吸两口气后，冷声道：“从今天起，你不再是我的女儿，也不再是红狐谷的一员，天下很大，你走吧！”
　　小初闻言，脸上还是那样的平静，这一切她早就料到，双膝跪倒在地，静静地道：“小初无论生死，都是红狐谷的狐狸，不敢背叛红狐一族。只是我男人身受重伤，才带他回谷祈求母亲相助。若是母亲不答应，小初愿意跪死在谷中。”
　　红狐们闻言无不心有戚戚，每一次从人间游历回来，她们哪一个又不是尝尽了“爱别离”和“求不得”之苦，恨不能把自己撕成两半，既不负相思意又了却自己作为红狐的责任。可是，不可以。人间容不了她们，她们甚至没有选择的权利。
　　“那你就跪死在这里吧。”枉寒道，一扭身，头也不回地回了谷中的冰室。
　　所有的红狐都走了，只剩下小初一个人跪在山路上，她把自己的白裘也盖在身后男人的身上。
　　雪越下越大，像老天爷在发怒。
　　红狐本就是道行微末的种族，除了那点残缺的化形术，几乎不会其它的道法，照这样下去，小初就只能和她的男人，一起活活冻死在谷中，变成两座雕塑。
　　一天后，开始有红狐偷偷地给小初送衣服，送吃的，送水；两天后，红狐们开始成群结队地给她送热水和汤汁。
　　与其说红狐们同情小初，不如说是她们对自己的同情；所有人都在用自己的那一点力量，守护着心中残存的信仰。
　　第三天，枉寒下了命令，让小初带着她的男人，进入了红狐谷的冰室。
　　狐族擅长医术，这是她们几百年能够存活的最大依仗。
　　没有那么夸张，也没有动用到狐族的至宝雪莲花，一众成年的红狐花了三天三夜，救活了小初的男人。
　　男人醒了之后，就被送出了红狐谷；而小初也遵从与母亲的约定----作为救活男人的代价，终生留在谷内，不再拥有离开的机会。
　　但是故事还没有结束。
　　半个月后。
　　一天早晨醒来，红狐们感觉到浑身暖洋洋的，空气中的寒冷都不见了，仿佛冬天已经过去，春暖花开。
　　算了一下日子，又觉得不对，纷纷出门看，发生了什么事。
　　一出门，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人，是一个青年的男人。
　　那个人正漂浮在红狐谷的天空之上，一身墨黑色的道袍随风翻飞，全身上下金光护体，宛若神仙；他睥睨着整个红狐谷，看着脚下的火狐们，就好像看着一具具尸体。
　　从未有过的恐惧和紧张弥漫了红狐们的心头，她们知道，这是修真界的高手，真正的高手。
　　枉寒带头跪拜在地上，所有的红狐紧跟着跪下。
　　“敢问上仙来自何处？”枉寒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尽一切可能表现出自己的卑微。
　　“未央山。”那人淡淡地道。
　　这三个字让所有的红狐都是心中一抖。
　　“不知上仙名讳？”枉寒又问道。
　　“莫洗池。”
　　如果说刚刚红狐们还抱有一丝期盼和侥幸，那么这三个字一出，绝望就全完弥漫了红狐谷。
　　“上仙！”小初突然出声，颤抖着嘴唇问，“你是怎样找到红狐谷的？”
　　莫洗池似乎不想太多废话，但看了看小初，发现这只小狐狸居然毫无惧色地对视着他，略感惊讶，于是答道：“一个凡间的士兵，这几天逢人就说山中有一片山谷，里面住的都是绝色的狐狸精。还企图联合军队来抓你们回去当小老婆。其实你们应该感谢我先找到了，要不然凭你们这点微末道行，未必挡得住人间的枪炮----”
　　莫洗池还在说，小初却动了。
　　她飞奔着朝后而去，一头撞上了坚硬的冰室，鲜血顿时从头上激射而出，霎时间就把雪白的裘衣染得通红。
　　这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谁也没想到小初会有这个举动，所以没来得及阻止。
　　枉寒跑过去紧紧地抱住小初，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口中念念道：“傻孩子，傻孩子----”
　　小初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看着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所有的红狐都哭了，莫洗池的到来也只是让她们害怕恐惧绝望，但这一刻目睹了小初的决绝和壮烈，却是满腹的心酸和苦涩。
　　天上的莫洗池也被吓了一愣，匆忙间施了个法在小初身上，一道金光护住了小初的头部，小初头上的黑窟窿瞬间结疤，血停止了流淌，总算救活了一命。
　　“你们这是何必？”莫洗池眉头大皱，“我此次前来，不过是抓你们回未央山，并没有逼死你们的想法。”
　　枉寒轻轻地把昏迷不醒的小初平躺在地上，爬着又跪到莫洗池下面，朗声道：“谢莫仙人救了小女一命，仙人说要抓我们回未央山又是何意？”
　　莫洗池恢复了那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冷声道：“跟我回未央山，面壁思过，直到生命的终结。所有的红狐，还有未成年的小狐，都是如此。”
　　红狐们全都哗然，若真是如此，那等她们死光之日，便是红狐灭族之时。
　　枉寒继续朗声问道：“敢问莫仙人，我族所犯何罪？”
　　“哼。”莫洗池一声冷哼，“你们干的那点下流事，还要我说出来么？妄用道法，迷惑凡人，就为了满足你们那点淫乐之欲，无耻之极！”
　　一句话说的所有红狐都是羞愤万分，一张张绝美的脸上，要么通红要么煞白。
　　“莫仙人错了！”枉寒掷地有声，“我族有几个不成文的规矩，看来莫仙人并不了解。虽然我族族人有三次离开红狐谷的机会，但红狐一生都只心系一人，不错，为了我族的繁衍，一只红狐一生有三次生产，但每一次都是与同一个男人所生，并非像莫仙人口中那般肮脏；第二，每一只红狐的第一次出谷，找的都是未婚男子，若是第二次出谷发现那名男子已有家室，我族成员绝不打扰，立刻回谷。”
　　枉寒说出了红狐一族都彼此缄默的秘密，说的红狐们个个咬着下嘴唇，一脸的坚定。
　　莫洗池突然感觉这帮狐狸精很好笑，问道：“那又如何呢？你们用媚术妖法迷惑凡人爱上你们，与你们苟合，难道就不是破戒了？”
　　“哈哈哈哈。”枉寒突然大笑。
　　“你笑什么？”莫洗池不耐烦了。
　　“我笑你妄称在世仙人，居然连一点常识都不知道。”枉寒反问道，“这世上有能让别人爱上自己的道术么？所谓的媚术，不过是凡人一厢情愿的意淫。说我族有媚人之术，不过是因为我们长得漂亮，眼波流转异于常人而已；你问问那些凡人，有哪一个与我族姑娘交合之时不是神志清醒，心甘情愿的？事后说是中了我族的媚术，神志不清，真是可笑至极，可恨至极！”
　　莫洗池愣住了，良久之后又道：“你们伪装成凡人进行迷惑----”
　　“我狐族并无完整的化形真诀，火红色的尾巴如何伪装？”枉寒又问，“可笑，你以为他们不知道我们是狐么？”
　　莫洗池这下彻底没话说了。
　　枉寒带着所有的姑娘再次磕头：“望莫仙人法外开恩！”
　　莫洗池呆呆地看着她们，枉寒抬头一笑，正好对视了莫洗池的眼光。
　　莫洗池只觉得浑身一酥，赶紧把目光转开；同时心中不由地心惊：这枉寒话说的有道理，世间不可能有真正意义上的媚术；可是这眼神也确实扎人，连自己都受不住，一般心性不高的凡间男子如何能承受？
　　处理了这么多年的执法事宜，莫洗池第一次感到了纷乱。
　　思考了很久，莫洗池一挥手，一股大法力从天空中降下，继而浸入了所有红狐的身体。红狐们只感觉自己的灵力在一点一点消失，骨骼在一丝一丝变化-----
　　最后，莫洗池开口道：“我已经废了你们所有人的法力，从今日起，红狐一族除了化形，不得修炼其它任何道术，周身不得携一丝法力，一旦被发现，我亲自拿你们回未央山受罚！同时，允许红狐一族在修真界走动，并允许在修真界找寻自己的道侣，但需得双方自愿，执法队不再干涉。切记，不允许狐族再在凡人界寻找男子作为繁殖的基础，若有发现，严惩不贷。”
　　所有红狐同时磕头行礼：“谢莫仙人。”
　　莫洗池面色不变，踏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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