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生[重生]

　　冬生的生日在农历十一月初十，九三年的这一天，恰好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大雪，阳历十二月初七。

　　那天，天下大雪，林山给冬生取了这个名字。

　　农村人取名字，是不怎么讲究的，他们有自己的一套规矩。

　　他们不会翻字典，查文献，绞劲脑汁地想，是取“逃之夭夭，其叶蓁蓁”中的“蓁蓁”两个字呢？还是取“前望舒以先驱兮”中的“望舒”两个字？对于讲究人家信奉的那套“女诗经，男楚辞，文论语，武周易”的说法，他们压根听都没听过。

　　对农村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健康的身体更重要了。大家都觉得取个贱名好养活，孩子的小名大多都惨不忍睹，村子里诸如“狗剩”、“胡来”这样的小名多的很。

　　还有就是农村人的封建思想在作祟，以为给前面的孩子取个名字，就能生出更多自己想要的孩子。这样的名字就有“招娣”、“来娃”等等。每次，冬生听见林山喊郭叔叔“来娃”，都觉得十分有喜感，看起来高大健壮的郭叔叔，居然有这么个小名！

　　冬生爷爷作为家里最有学问的人，林家小孩的名字都是父母取好后，再说给爷爷听，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小孩的名字基本就这么定了。

　　其他人家里，有去庙上问名字的，有找风水先生求字的，总之，村里小孩名字的来源五花八门，但基本没有一个是与学问有关的。

　　冬生还记得，村里有个小姑娘，她爸妈给她取名刘倩倩，结果小姑娘爱哭得不行，她爸妈怕孩子招惹了什么脏东西，问过风水先生后，将她的名字改成了刘洁。那之后小姑娘爱不爱哭了，冬生不太清楚，但从她以后都叫刘洁来看，应该是没有那么爱哭了吧！

　　还有一个小孩，本来名字叫张琳，结果，家里有个长辈说小孩远房表姑舅叫“嘉林”，小孩的“琳”字与表姑舅的名字起冲了，这样不好，结果，小孩的名字改成了张亚红。对这种改名原因，冬生也是哭笑不得。

　　不管别人的名字有什么寓意，冬生只是很简单的两个字，也没有什么深层的含义，他的名字，和他的一生，都诞生在那个下大雪的日子里。

　　农村人对节气有种特殊的感情。很多老人脑子里积累了一辈子的经验与见识，冬生从他们那里听说了很多事。

　　在村子里，经常会有人说：“明天是【大雪】，天要变冷啦！”

　　“今天是【大雪】啊，雪下得可真大！今年冬天一定有很多雪！”

　　“是啊！冬雪是个宝，春雪是根草啊！”

　　……

　　…………

　　李月蓉那天赶集买的粮食够他们家吃半年的，小麦和玉米要磨成面粉，还得到宁远村张家的面坊去。

　　李月蓉这两天都在准备这件事。她找出家里以前装面粉的袋子，放水里洗干净了，晾在院子里的铁丝上，冬生家对门王家奶奶的儿子进来看到，问道 :“月蓉准备磨面去啊？”

　　李月蓉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应和着：“是啊！咱们村里还有人家要磨面的么？”

　　王俊生说：“你不知道吗？上次王平开拖拉机去磨面，村里人大都趁机去了，现在估计没什么人会去了！”

　　“这样啊……那就只有我和大山一起去了，现在张家面坊都有人在的吧？”李月蓉本来在想，她和林山两个人什么时候去磨面，突然想起来什么，问道：“听说王平儿子腊八那天娶媳妇，他们家是在村里办吧？”

　　“不然还能去哪办？王平这两年二得很，赚了两个钱就拽得二五八万的，路上遇到眼睛都快抬到天上去了！”王俊生站了会儿，有点站不住，他用正常的左手抓过一把凳子，瘸着腿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李月蓉不同意了：“我说你这个人，神经是不是有毛病？王平又怎么惹着你了？要不是看在王家妈和懒娃的份上，你这脾气早被人打死了！”

　　“哼！谁敢？”王俊生把瘸腿架在完好无缺的右腿上，稳稳地翘起了二郎腿，露出脚上一双新皮靴，口里满不在乎地说着。

　　“我说真的，你这脾气也该改一改了，现在王家爸和王家妈还活着，有人管你呢！等哪一天他们不在了，你看谁还管你死活！你哥再能干，那也是你哥，不是你儿子，人家有自己的家庭，对你能跟王家爸妈一样么？”李月蓉用牙齿咬断针上面连着的线，站起身来用力抖了抖缝好的袋子，颇有点怒其不争地拿手指指了指王俊生。

　　“我哥怎么可能不管我，到时候我有钱照样能活得很好！”王俊生说着慢慢站了起来，嘴里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走，走着走着又停了下来，用萎缩的那只手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盒哈德门，灵活地抽出一根，塞进嘴里，又拿出火柴，“哧啦”一声，火柴燃了，他将烟凑到火柴前，吸了两口，提了提皮式裤带，左手拿过烟，嘴里喷出一口白烟来。

　　李月蓉看到了，说：“谁给你买的哈德门？肯定是懒娃给王家爸寄来的，都便宜了你这个懒货，对了，王家爸的病怎么样了？这几年犯过吗？”李月蓉有点担心地问。

　　“去年没犯过，今年我觉得危险，这两天又不见人影了。”

　　“已经犯病了？王家妈没事吧？要是有什么事，你们赶紧喊一声，我家大山过去帮忙。”李月蓉缝好最后一个袋子，站起来，弯腰将一个个袋子捡起，叠放在一起，准备磨面时用。

　　“那是肯定的么！你还记得你们在家那年，过年的时候，我爸犯病，大晚上，拿了把菜刀追着我妈砍，我妈吓得哟，满院子乱跑，一边跑一边大喊着‘大山！大山！’，那一晚把我们吓坏了，你家大山最后从墙上翻进来，我爸一看见他，就怂了，大山吼了他两句，他还委委屈屈地说我妈对他不好，哪里有之前砍人的样子。”王俊生说起他爸也是唏嘘不已。

　　李月蓉又拿来一捆绳子，一个个整理起来，嘴里说着：“你说王老师这病，也有一辈子了吧？怎么就好不了呢？你们这几年去医院检查过么？”

　　王俊生折了回来，继续坐在之前的凳子上，翘好二郎腿，吐了口烟，说道：“懒娃去年过年回来，把我们全家带去金城市区住了一段时间，住的是五星级大酒店！安排我爸去大医院检查，结果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这样啊……你说王老师这人，平时一句话都不说，看着挺严肃的人，犯病的时候，热情的不得了，整天笑嘻嘻地，还老爱串门子，平时也没见他喜欢秦腔啊，犯病的时候，一天走在路上‘嗯嗯呀呀’地唱个不停，也是挺好笑的。”李月蓉说着，忍不住笑了一下。

　　王俊生也哭笑不得，说：“你别说，犯病的时候笑眯眯的样子倒是比平常和蔼了点，但那是对别人，他一看见我妈就凶得不得了，我妈被他吓得一个人都不敢在家里呆。”

　　“也是，怎么单独就欺负王家妈呢？王老师也是命里该有这一劫啊，你看他，其他地方都顺顺利利的，偏偏得了这么个病！”李月蓉整好绑袋口的绳子，坐下来对王俊生说。

　　“谁说不是呢？我大哥他们打算今年再办一场法事，看能不能好点。”抽完一根烟，王俊生起身，拂了拂衣服上的烟灰，说：“到时候大山又要帮忙了！我走了，去其他地方转转。”

　　“你就一天闲的！”李月蓉看他走了，把整好的袋子绳子抱到库房里去了。

　　冬生趴在炕上，往玻璃上的冰花上哈气，胡杨看到了，笑着爬过来，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往玻璃上哈了一口气，看他要把手放到玻璃上去，冬生赶紧抓住了。

　　想着李月蓉和王俊生的话，冬生也不禁一笑。

　　他想起前世的时候，王老师有一次犯病，也是过年的时候，冬生只有一个人，家里冷冷清清的，也不知道王老师怎么会摸进冬生家里来，怀里还抱着一尊小佛像，见到冬生，嘴里喃喃地说个不停，一会儿说他是玉皇大帝座下二郎神，一会儿又说他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冬生当时也有点怕，王老师神神叨叨的，说着说着，可能是觉得冷了，屋子里安静了一瞬，盯着冬生，突然说道：“你这个小娃娃有点可怜啊，怎么只有你在家呢？大人去哪里了？这房子怎么这么冷，是没有炭烧么？”兀自说着，又抱着他的小佛像走了。

　　冬生松了口气，爬到炕上去了，他还不太会烧炕，炕也不太热，不过总比地上好一点。

　　突然，大门“砰”地一声响，冬生赶紧钻出被子，还没来得及从炕上爬下来，就见王老师探了个头进门来，笑嘻嘻地说：“小娃娃，你看，我偷了一袋子煤！我们来生火吧！要冷死了！”

　　冬生一紧张，问：“你从哪偷的煤？被人抓住要打死的！”

　　“胡说，我偷的是隔壁你王家奶奶的，她是个坏蛋！她不敢打我的，你放心，我们来生火吧，快点！”

　　冬生一听，狠狠松了一口气，既然拿的是他自己家的，那就没事了。

　　从那以后，王老师隔三差五要扛一袋子东西来看冬生，有时候是面粉，有时候是干果，都是他二儿子从新疆寄过来的好东西。

　　犯病的王老师有时候跟个小孩似的，冬生跟他认认真真说话，他便也把自己当成了冬生的朋友，经常来找他发牢骚，说得最多的还是王家奶奶的坏话，有次被王家奶奶听到了，还特别孩子气的对冬生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意思是要他保密，冬生点了点头，王老师便跟完成了地下党接头的重任似的，跟在王家奶奶身后回去了。

　　如果说冬生前世童年有什么玩伴，大概只有犯病时候的王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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