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之异传

　　走出楼来，一庭梨花已残，满地落花堆积。阶前几株海棠花倒开得正好，红的色若胭脂，白的雪作肌肤，更兼繁枝密叶绿簇翠拥，越发衬得一株株深朱淡粉娇艳欲滴。
　　殷若扬正要步下阶时，柳春浓正好自庭左侧的月洞门奔过来，一脸怏怏之色。两两对视，双双顿住。他在阶上，她在廊下，中间隔着一株葩吐丹砂的西府海棠。
　　柳春浓声如游丝轻：“殷大哥。”
　　殷若扬的手突然不自觉地握紧，手心湿漉。“柳小姐。”
　　一声招呼打过后，齐齐默然。唯有海棠香盈，引来蝶影双双，翩跹穿行在花间。
　　片刻静默后，小丫鬟绿儿已经跟着跑进来。“小姐，夫人说不准去就是不准去，你使性子也没用……”正说着话，一眼瞥见殷若扬，忙住口施礼：“殷公子来了。”
　　殷若扬局促地一点头以示回应。“柳小姐，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大步迈下阶梯，殷若扬几乎是逃一般跑出庭外。再回头从粉壁的镂格梅花窗看进去，柳春浓依然立在廊下，出神地看着花间那双彩蝶飞舞。
　　隔花人远天涯近。
　　***
　　扬州瘦西糊，十五明月夜。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而扬州的明月夜，又首推二十四桥。
　　二十四桥之名，源于隋代，相传隋炀帝曾于月夜遣宫女24人吹萧于此，故得此名。而唐代诗人杜牧的两句名诗：“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更令二十四桥扬名天下，历来被推崇为赏月最佳景地之一。
　　入夜后，卓逸非独自一人携琴如约来到二十四桥。桥头殷若扬和一干友人已经在等他了。
　　“咦，逸非，听说你不是要带表妹一块来吗？”一位陈公子问道。
　　“姑母不允啊！”
　　“可惜，早就听说你那位姑苏来的表妹娟丽无双，还以为今夜可以一睹美人风华呢。”另一位周公子不无遗憾地敲着手中的折扇。
　　“谁教早春二月的踏青游那日你不来，柳家表妹在十里长堤一下马车，满堤春柳都不如她婀娜纤巧。美人容光胜春光。”
　　“你就别怄我了，为这事我已经把肠子都悔青了。”
　　一干人七嘴八舌地羡慕着卓逸非艳福不浅，他只是含笑不语。最后是殷若扬出来打断几个人的谈话：“好了好了，赏月吧。看看，已经月上中天了。”
　　满月如壁，已挂玉宇最高头。银辉千万丈，散作太虚一色。星斗避光彩，风露助清幽。十里湖光澄似练，仿佛玉做人间。
　　眼前清景无限，更有明月上衣来。卓逸非只觉凡心洗尽，尘事俱忘。打开琴匣，他取出一张“八宝灰”漆琴。
　　琴的制作过程中，为了使琴板的发音得到良好反射和回响，使琴音圆润饱满，古琴通体需反复刷漆。用鹿角研磨成极细粉末的鹿角灰作为漆胎，与生漆调匀遍涂琴体，待阴干后磨平，经数次同样工序直到漆层达到相当厚度方可。而“八宝灰”是指在鹿角灰中还掺和着黄金、白银、玉石、珍珠、玛瑙、珊瑚、贝壳等粉末，以此漆灰所制之琴，漆色如满天繁星，晶莹透亮，更有敲金戛玉之音色。琴弦则使用蚕丝，使琴音圆润、古朴、淡雅。
　　卓逸非抱琴在手，信步走到桥旁的芍药圃坐下。轻调弦柱，抚素弦，几声清响琳琅的试音，已令桥上游人知是妙琴妙技、叹哉不已。正欲弹上一曲《潇湘水云》时，忽闻湖上有琴音，声仅一线，隐隐约约，迂回飘荡如浮云柳絮，仿佛天外之声。
　　卓逸非是琴道高手，却从未听过这般仙乐般的琴音。当下收回自己拔在弦上的手，班门之前，不敢弄斧。他立起来极力朝湖面远眺而望，只见湖烟深处，一叶扁舟荡在波心。舟中影影绰绰坐着一个人，背对着二十四桥。
　　琴声袅袅，近乎无声，如耳畔细语般声声入耳、弦弦成思。明月如霜夜，得聆一曲天籁般的清音。二十四桥上的游人，个个心旷神怡、如痴如醉、物我两忘。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尚飘空。
　　卓逸非倾慕舟上那人的高妙琴技，有心渡湖与其一晤，请教一二。可惜湖边供游人泛湖的小舟，已经全部被人租尽。而湖上原本散落各处的轻舟，在听罢琴奏后，都纷纷朝着湖烟深处的那叶扁舟划过去，显然都想看看是何方高人奏此妙音。
　　正当诸舟即将接近那叶扁舟时，舟上的人突然立起来，急促又含糊地喊了一句什么话，然后扑通一声跳下水，溅起一朵大大的水花。
　　他一入水，便如秤砣坠水般再不见浮出水面。无论是舟上还是岸上的人，都觉得不妙。马上纷纷嚷道：“救人啊，快救人啊。”
　　人声纷乱中，殷若扬一马当先跳进湖中，有几位善泳者也随着他入水救人。借着明月光，他们在落水的湖域中找了半天，终于把溺水者捞出来了。拖上湖畔一摸鼻息，殷若扬摇摇头：“晚了。”
　　卓逸非分开人群上前一看，吃了一惊：“是他！”
　　溺毙者竟是白日里来过他府上的中年男子。惊诧过后，卓逸非顿时满脑子都是疑问。
　　方才那般仙音清乐，竟是这一看便知光景窘迫、未曾受过良好文化薰陶的汉子弹的？他用的是否白日被他抱走的那把哑琴？可是他为何弹琴后要跳湖自溺？
　　围观的人群也纷纷表示诧异：
　　“这个人刚才弹琴时都好好的，干吗弹完后就跳湖寻死呀？”
　　“或许是有什么事想不开，跑到湖上来弹最后一曲辞世之音，就了此红尘吧。”
　　有善聆懂琴的人反驳：“胡说，刚才那琴声低絮昵喃如小儿女语，毫不悲切，何来辞世之曲一说。”
　　“这个人绝对不是跳湖自尽，我听到他跳湖前说了一句：好美呀！我来了。”有方才划舟的人上了岸，说他曾听到的话。
　　“好美呀！我来了。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要问他了。”
　　“莫不是这个人也喝多了，像李太白那样见湖心明月可爱，就跃入湖中捞明月。”
　　一群人正众说纷云中，有另一只小舟靠岸，把方才中年男子所乘的舟一并拖到了岸边。一时人群都围上前去看舟中还遗有什么东西，却见除去一张琴外，别无他物。
　　卓逸非尽管有所猜想，但真正看到这张熟悉的琴时，心中还是一震。果然……是这张哑琴，它居然于明月夜西湖水中，弹出了此曲只应天上有的绝妙佳音。
　　有好事者跃上舟去拿那琴，边说话边信手朝着琴弦一拂：“这张琴一看就是好琴，刚才弹起来的声音那叫一个……”
　　他的话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被他拂过的琴弦哑然无声。他不信任地睁大眼睛，加大手劲在弦上拨弄几下。依然无声。
　　围观的人都愕住了，方才的优美琴奏是大家有耳共闻的。来自此舟上的一人一琴，如今人突然溺毙，琴突然无声。这——究竟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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