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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未醒是最最难熬。苏晚云恍恍惚惚见自己躺在陌生的床间,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他随苏晴霰出门,双眼直盯着哥哥脚跟。两人不吭一声。突然苏晴霰停住脚步,他措手不及撞去了背上。才想迁怒,抬头见回过身来的却是韩烟远。
苏晚云直愣愣的瞅着眼前这眉目,近在咫尺,可那样缥缈。想来本人是样貌极好的吧,自己就依稀记住了一双桃花眼。他绞尽脑汁把曾经认作是美男子的风姿全加到跟前人身上,当时忍俊不禁。
韩烟远温柔的看他笑,待静下来,挽起手并肩而行。苏晚云牵着韩烟远,须臾间,酿了千年之久的憾恨终于出窖来。他握紧韩烟远的手,对方依是轻飘飘的力道,没有回应,于是也松了力气。
“假若事事不过是个臆测。是我读过信太过挂记,其实你因为讨厌我,故意写信耍弄。也说的过去,不是么。”韩烟远没有回答,牵他继续走。苏晚云心想,如今被他骗了,也不至于算是毫无察觉的那样愚笨。
两人走到少时办家塾的庭院。苏晚云走去自己的座位,抚弄桌面上横七竖八的刻字。当时原本是一桌一名学生配一个书童的。但因他和哥哥两人要好,硬是占了一张桌,把各自的书童挤到后头去坐。
苏晚云回头去看韩烟远,他也站在曾经的座上。原来自己从来不曾注意过他。那时年纪相仿的孩子都看不惯韩烟远,苏晚云眼中又只有哥哥,韩烟远不来找他,他哪肯轻易同他玩。
韩烟远朝他笑,笑中带冷。约是从前就埋怨他的无视了。从前就只是相思相望不相亲了。
苏晚云走过来。韩烟远揽他躺在桌上,倾下身去,浑柔的吐息幽幽扑来。苏晚云双臂搭在韩烟远颈项上,转一转手腕,有意散出腕底香。二人交颈而卧,耳鬓厮磨——
正端端的是缠绵,忽听那人喊自己“云儿”。苏晚云惊的猛然推开身上人。他从床上跳起,硬生生斩断这不知是好是恶的梦。拭了拭眼角,早已吓出星星点点的泪花。过了好久,仍是心绪难平。
苏晚云抱膝而坐,陌生房间,陌生的床榻。后来见门外有个人影,想必是那带回自己的好善乐施之人。不料有人唤了声“廷韫”,那人便走开了。苏晚云辨出那声音,惊讶真无巧不成书。
他走去窗边,拨了个缝看去。只见淮枳披了件斗篷,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手覆着膝头。对座的是沈家老爷沈廷韫。苏晚云挪了手边一张太师椅来坐下,隐隐约约听出些端倪。
“大夫说什么。”沈廷韫指了指石桌上的茶具,嘱咐下人取热水。淮枳讪笑。“托相公的福,已经没大碍了。”沈廷韫平日里善于言辩,可每每面对妻子就词穷。但听她又补了句,“外人还以为我是畏罪的呢。”
“我是一时气急,可究竟是谁的错了!”淮枳低下头。“是我不检点,害你费心了。”她顿了顿说,“可我人就这样没有办法。你不也总叫我失望。”
下人端了热水来,沈廷韫暂不作声,兀自泡茶,待到下人走开了,才停下手头动作。“我知是我前几日太过分,你不能原谅么?”“呵,前几日?”淮枳幽怨道,“你以为我说那个。你啊……”沈廷韫继续泡茶。“你我是父母命媒妁言,自然不比那些个两小无猜海誓山盟的。”“不合便是不合,这亦不是借口来的。”沈廷韫不解,“我可是慢待你了?时日一长,多少都会磨合了。”“是么……”“不是么?”沈廷韫感慨,“你只看自己,看书里戏里相思情长。可见得人家家中悲欢离合?真与他过起柴米油盐的日子,就不吵了?”淮枳冷笑,“你几曾自省过?你不解风情叫我百般委屈,我都忍了。为何轮你,就不能容我想想其他人?”“胡搅蛮缠!”“是天生脾性改不得。”
“你!”沈廷韫气喘不止,良久,丧气的回道,“你喜欢那些娇贵的少爷,我知,我天生鄙贱,卖布发迹,十亩之宅,百亩之田,你都看不上……”却听她回道,“你知我为何去捞那东西?是因他托梦劝我宽心,说必当保佑,叫我们的事如沉入湖底的钗。你以为我还想着他?”
淮枳不再顶撞走开了。当时那茶,还尚未泡开。
连降了几日牛毛雨,好不容易等到个阴天缓缓。这日的风极大,小轩掮着只小包袱,在长堤边坐下。在外没有工夫仔细盘头,一吹就很轻易散乱。
小轩掀开包袱一角,掂量下还剩多少盘缠。想用尽之时,少爷也该消气,自己也该回去了。她不是那样有骨气的人。
即便不欣赏少爷为一己私欲,落得举家哀愁,她却不能不钦佩。那样撼天动地的言论自己莫说想,做个梦都得吓半死。当然也只有少爷这样的人才会思考那样的事。些许这便是有亲生家人的优势。纵然再荒唐的闹,只要道歉也能回去。自己,即使至今大半年华都耗在夫人身上,还不过是个丫头。她没胆放手苏家,一旦如此,无处可去。
她不经意侧头,又忙不迭收回来,还未忘记倾靠在那人肩上的习惯。曾经也在这片长堤上促膝而坐,他默不作声的思索,她想他思索的事中总有一件是关于自己的。如果那时他没有将手扶在她臂上,没有咬她手指来玩,就不会那样想了。
她不是没幻想过效仿霖零,清闲时读几页书,伤感时操一宿琴。不及小少爷的才情不打紧,亦能与大少爷那类的人自在交往。便不至于要韩烟远代笔。他也不会迷上少爷。反而与自己……这样一双人朝夕相对,能有多少人间美事。
小轩梨涡浅笑,忽而神态又由甜转了恨。因想来尽是不可能的。
梧阳六月,流烟如梦。苏晴霰被小厮拥上马车,挑开竹帘,同父母挥手作别。车上行李颇多,路人见了还以为官大人远行,事实上不过外出几天。
苏夫人上前牵住苏晴霰,问“几时能到?”苏晴霰答,“两日即可。”又说“娘放心,我会先将东西捎给云儿再办公事。”苏夫人颔首,嘱咐小厮,“大少爷饮食务必小心,外头脏乱得很。”小厮应声,她回头对苏晴霰又说,“茶水若是喝不惯,直接把包裹里的拆了来喝。”苏晴霰道,“我在外吃惯不清楚的,不会娇气。反而那给他的东西,尽叫我用了怎么好。”“他还能小气的?”苏夫人嗔怪。想想又补一句,“到了花坞带那孩子去吃几顿好的……再细心劝劝。”苏晴霰无奈,“怕是不听……”苏夫人仍是执著,“那总是得说说的好嘛。”
小厮跳上车,马车将行。一直未开口的苏老爷这才道,“到了记得来信。”苏晴霰哦的放下竹帘。苏夫人牵着苏老爷进去,说了句“这家如今怪清静的”。
终日青灯古佛作伴,禅房花木相守,那小尼哪里会懂得,霖零怎么就爱手卷几本书,独自上山来,写两三行诗。霖零嫌尘俗不安静,她自知年轻,没有大隐于世的本领。而那小尼更中意推敲诗词,中意一起读经参禅,中意人烟味儿。
“云岫堂主不来了,咏絮楼主的诗也伤人了。”小尼搁下端来的果子,拈起案头书稿。霖零侧卧在床里,枕着臂膀,佯装酣眠。小尼悄悄走出去。
门一掩上,霖零便哭了。叹造化戏人。
当年苏家张灯结彩,迎娶大少夫人。苏晚云拽下喜筵上的双喜红绸,塞给霖零。“从前你说,‘等到朱颜辞镜,也没等到要的人,我大约命该如此’,我还笑你杞人忧天。现在算体会了。”他们本是至交,又都年轻气盛,竟然为此愤恨,私定终生。
尔后,她在苏家终于遇见了要的人,是苏晴霰从衙门带回的护卫。苏晚云还帮手立了休书,笑说嫉妒她。可休后改嫁,又是和苏家走的那样近的人,她父母怎么也不允。到后来见苏晚云去了花坞,她亦铁了心离家而去。
霖零拧着手腕,勒出四条红印。“还什么堂主、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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