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掭掭笔上一两根长出的毛,苏晚云转眼去看墨痕尚未干尽的簪花小楷。书中三分歉意,七分别。他从未视一个人重过小轩,从前不知什么叫相见不如怀念。来过花坞,终于想回家了。
外边两个丫头路过,苏晚云推窗唤了唤,“你们手上可有小轩的墨迹送我一份?”丫头相视摇头,“没怎么见过。少爷怎不自己去要?”自个要?他哧了哧声,“当真没见过?不能的吧。”倘使藏的再隐秘,写多画久了,总归会留出几手让外人窥见的。丫头难为情的笑,“真是没的。少爷怎么会想问这呢。”两人自顾自的咬起耳朵。
苏晚云不信,见丫头手环的竹篾篓有些画轴,趁她们不留神,探身到窗外,拎了一卷出来。还是绢本的。丫头们惊慌,嚷嚷着要拿回来。苏晚云滋滋然的缩回屋里,快快舒卷。
谁知他眼神慢慢地做软,一派柳烟花雾,欲罢不休的温柔。“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意思呐。”他叨念画中的意境,人已然痴了。
这时丫头冲进屋里,争相夺去。苏晚云回神,听她们急道,“当家的东西你碰不得!”“少仗自个了不起!”她们心疼的收起,正要走,苏晚云掣住一个的肘子问,“你说哪个当家?”丫头甩手道,“还有哪个当家。你不识字?瞧这落款!”她捎起案桌上的黄玉印,在他眼前亮了底。
苏晚云接来手心,轻轻一搦,仿佛僵死在那里。
夜深,屋里仅剩下一盏戳灯,明晃晃的照上横在榻间,倒勾起手去捞床板底的苏晚云。这几日他没有消停,又是立在高处掸床顶,又是推橱柜寻暗格。丫头私底下传,那是他口无遮拦得罪前当家——中邪了。
都是嚼舌根的话,苏晚云不当回事。只是自那时起,身子骨里就有一种绵劲,那么揪着,擦不得褪不去,也和中邪不分轩轾。
怪不得一来花坞,要生气小轩如何能性情大变。原是自己犯了大糊涂。他不想自己认人功夫差,还不如认字的。于是专心找东西。七巧板龙涎香都有,自己要的物件,某人不会不小心收着,而且必留端倪。
倏然,苏晚云神色一变。床板下卡了个方匣子,盖上有镶玉,给他勾勾拨拨起下来了。他仰面倒回床上,揣着匣子在怀,徐徐喘气,连气中都带了笑意。
韩烟远——其实在这之前,苏晚云对他的印象与外人相较,并无高明之处。无非是风流二字,袭了一身的没落贵气。相传韩烟远善于做鞋,更为倾心的女子亲量亲做。在苏晚云眼里,从前孟浪的事,今儿横竖品来,都淀了一段才气,极是烂漫的。那些本没生根的夙嫌,亦都忘得干净。
苏晚云翻身,肘子撑伏在床头。掀开匣盖,一大摞信笺,皆是当年自己的手笔。再看是稚嫩了,他不免羞赧。盯着匣底,忽觉蹊跷,叩了叩,还有一层。抠开夹板,又是一叠书稿。草草一读,是韩烟远回信的底稿,还是最爱的雪浪笺。
却不想还输给他的认真了,苏晚云不觉在笑。这一夜也不必睡了。
那双鞋是苏晚云的。韩烟远坐在那边,温柔端着,一手穿进去,从鞋跟抹到鞋头,又从头抚到底,是好色的。他一身松散的雪练,鬓发垂下,掩住了脸,只能隐隐见那善感的眼,舒徐如云。
人笑韩烟远是天生的落拓贵族,心猿意马,工愁善恨。可受了仇家恩泽,又傍人篱壁的,试问怎么才可以提脸提心讲自立?倘使不伤春悲秋,那叫麻木,倘使不散漫自恃,即是木讷。他不恨苏家,只是喜欢怨尤。
两人相见,算来不过幼时一段日子,也仅是那一段日子。当时不曾说过话,因而这一生,也没有机会对面相谈了。
他许是惺惺惜惺惺,两人都未获世人首肯。只一种情愫,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可惜了情深不寿。
灯影渐渐在眼底灼红起来,终不过是午夜梦回,假戏一场。苏晚云翻身,揭下沾在脸上的信笺。拾起枕边酒盏,嘬了口,合上眼,已经不能再返梦中。
烧酒下肚,总是要一阵子才能使出烈劲来的。才明白是个误会时,他还觉得新鲜有趣,不怨小轩了,也不气那人。如今洒脱性子过去了,事情在他心中,成了件湿透的衣裳,脱了冻,穿着也凉。
夜风冰清清的,他掖起背角,覆在腰间,半蜷起腿,右手伸了进去。
艄公吆喝一声,抖开长幡,捆在画舫上。小轩在河堤边睇了几眼,朝他颔首,走开了。江风飒飒,她捂着鬓发,回头望去,长幡撩开又挽起,绣了华彩的翻墨两字。
想当初,小轩犯忌讳,攒泪不准这名。她哭诉,“你若出了事,拿我怎么办才好。”韩烟远当即挪了张凳子,上去把幡揽下来。她在一旁扶着,仰头看他,自不及艄公利索,可立在风中,衣袂轻扬,是姿态裕裕。下地时,她环上他的背肩,伏在胸口,他用嘴挨擦她的头发。
妾这名分,一度害小轩积怨成疾。她清楚是迟了,一开始便迟了。所以得到只能是疼惜。
今下,船起什么名字也随意了,世事亦没所谓了。
手浸在铜盆里,掬起一把水。每根手指苏晚云都擦过香枧,仔细揉搓,尤其是右边。再放面前嗅嗅,腥臊暧昧,是人无能为力的气味。
他腰间搭了个书囊,这些日,遇见什么想要的,都会收进去。若是画卷甚的大件物器,便夜里来取。所幸是自家的,也没人能拿他办法。
他总流连的地方,不是花坞里风头最健的,而是某人十分爱的些个去处,锱毫都讲究,算得上雅人深致。而他,即便备好了信在书囊里,也几乎是不在外头读的。因为对这儿的情形,是再了解不过了,像第一天来花坞时,做足了功课,无须再展信。因此当丫头们瞥见他端端的在那些处来去,竟不约有了前当家回来的熟悉错觉。
屋里喷薄出浑匀的香气,苏晚云在纸窗上抠破个洞,见小轩在里面。于是退到一旁隐蔽的树后小坐,直待她出来。她每日都会上这里杵好一阵子,且焚香不曾断过。
苏晚云好不得意。这条无形的家规能传下来,当是某人生前就极苛求的结果,自个儿是责无旁贷。他头一回再见小轩就是在这里。当时一来就明了了这焚香的意思,可笑日日,丫头们来续香,小轩来思念,都还不知真为了谁。
待小轩走开,苏晚云进屋,将自己锁了起来。在馥郁的气味之中,撩开衣袖,慢慢舔手腕。之前小轩吩咐丫头们收拾当家的墨宝雅玩,一是清点修善,二是移去不招眼的地方,舍不得让外人瞧见。这间屋子藏的很齐。小轩料不到苏晚云会留心,而且一来再来。但他偷的不多,只拿回些应得的。若非某人为他而作,他不希罕。
在屋子溜达片刻,苏晚云发觉书案上比昨日多了只锦盒。拧开盒上的蝴蝶扣,见一只紫玉钗。他心中一惊,马上往兜里揣。人痴痴地瘫在椅上,手和脸紧紧贴伏着桌面,恰巧对上墙头那幅横卷画,念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正是他们苏家的三进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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