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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委
在外人看来,同样出身私学,尤其还是同一时期学生的江永秀和与崇明阁首座或多或少自然是有渊源的,但事实上从日向宁次离开私学,江永秀和整整十年一次也没有见过他。而他之所以牢牢记着这个人,则是因为记忆中不可磨灭的一个情景。
自从日向宁次进入私学,他们就再没有一个人能在早课的山顶见到老师傅,于是当某日他到达山顶,看见老师傅袖手盘坐在大石上时,一瞬间坚定地认为是自己眼花了,直到老师傅照例燃起香,才慌忙上前行了礼,之后却迟疑着没有立刻离去。
香燃过一半的时候,又有人上来,之后人就多了起来,果然没有人能像那个孩子一样如居高俯视一般将所有人远远抛在后面。江永秀和看到每一个人脸上和自己上来时一样的惊愕神情,并且也和他一样没有离开,有那样一种人,即使从来不说话,所有人目光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集中在他的身上。
那是第一次香燃尽了,老师傅仍闭着眼睛,安坐不动,山顶一片窃窃私语之声,江永秀和没有跟人说话,所以他第一个看到老师傅睁开了眼睛。暗自凝神,不久就听到了崖边隐约传过来的声音,老师傅的目光看不出什么,那声音却清晰起来,似乎是……碎石滑落的声音……
然后他就看到了这个他在后来十年间一直没有忘记的情景。先是一只布满划痕的细嫩的手攀上崖边的山岩,接着那个孩子从崖边艰难缓慢地爬了上来,他全身都是土,额发贴在脸上,衣衫破损,一边的袖子几乎完全被撕了下来,双手和膝盖都在渗血。他全身颤抖,看上去连坐在那里都支撑不住,然而却没有丝毫停顿,慢慢地站直了身体,一言不发,如常向走过去的老师傅行了个礼。
瘦削的老者看着还没有自己腰那么高,站在那里却毫无畏缩之意的孩子,赞许地点了点头,从袖中抽出一幅白布扔给他,道:“保护好你的手,将来你要靠它来保护你的命。”
日向家的柔拳法用的是掌指之力,幼年初学,都会用布缠紧关节以免挫伤,江永秀和在数年之后了解这句话的意思时,才知道私学里教授武学的老师傅就是日向家禺印堂长老——日向千藏。而那一刻,他意识到从此没有人再会去关注那孩子眼睛是什么颜色时,他将做工匠头的父亲要他得不到推荐就跟他在调方阁下做事的宽和希望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决心试一试,看自己是不是也能那样拼命,而拼命的自己究竟能够走到哪一步。
月前一天深夜,他才刚睡下就被下人急急唤了起来,道首座大人巡视至此,召崇明阁内堂下属速往部堂,而他忙要去更衣并整理本职文录等物时,那传讯的下人又拦住他,加了一句:“大人有令,常服来见。”
堂堂崇明阁首座出巡竟然悄无声息,直到深夜坐在西南部正堂里,一众下属才骤闻其事,不用说是刻意隐瞒了行踪,现在又要求得这么急,究竟是出什么事了?想到今天刚刚虑及的,风之国疑有所动的迹象,哪敢怠慢,即刻动身出了门。
待到了议事正堂时,却只见寥寥几个侍卫堂下肃立,旁边一人引他转到休憩所用的偏阁,才见一个白衣少年凭窗而坐,一张张翻看案上的文书。听到有人进来,抬起头目光淡淡一扫:“是秀和来了吗?”
那是江永秀和当年在私学里见到那个五岁的孩子以来,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却是直接省略姓氏,一点儿生疏的口气都没有。他本来一直怀疑那个始终独来独往、目不斜视的孩子是否会记得视野范围内曾有过自己这么个人,但这句自然而然的话,这种从容笃定的语气,却让他立刻抛开了之前的想法,并以一种肃然地心态让眼前这个于众人侍立下安然独坐,优雅淡漠的少年取代了记忆中那个冰冷倔强的身影。
日向宁次摆摆手让他不用行礼,问一起进来的侍卫:“人都到齐了吗?”
那人应道:“是,属下已经传令,明日辰时之前,这里只许进不许出。”
日向宁次微微颔首,转向江永秀和道:“你与驻此的护卫长熟悉吗?”
见他略有茫然地点了头,又道:“好得很,让蒲野跟你去,我要调人。具体做什么让他跟你说,寅正之前在这里会合,”他伸出手指在地图上点了一点:“要快,不可让边境驻军发觉。”
他几句话说得顺当,只把江永秀和听得一头冷汗,赶紧插道:“首座大人,崇明阁无令不得调用禺印堂护卫,此事实非属下能办。况且,”看了一眼地图上的集结地点:“这……这样的……嗯,就算您亲自去,护卫长副官……只怕也要谏止。”
日向宁次毫不动容:“所以我让蒲野跟你去,不要禺印堂的护卫,把影堂在此的明子都给我叫出来。”
刚刚回话的侍卫随声笑眯眯地抽出一张纸,抖开展在他面前:“幸好带了这个……”
这张纸上别无一字,只居中堂堂一方大印,江永秀和轻轻吸了口气:“影御堂首座令!”
禺印堂武士守护崇明阁部堂,并受其管制,但为防私人调用,又由其副手监察,四个守卫长的副官却是隶属影御堂,不干预常务,只负责保护和监察,这便是江永秀和所说“守卫长副官只怕也要谏止”的因由。
“怎么样,秀和君可放心了吗?”
江永秀和看着此人分明不怀好意的笑脸,这张纸上连一句话都没写,那就是让持令者便宜行事。日向宁次微服潜行至此,召了所有主事之人软禁起来,严禁通闻驻军,还拿得出这种东西来征召影堂精锐,这究竟是要做什么?
然而这位一贯不打招呼就拉人下水的首座大人显然没有亲自解释给他听的意思,三言两语说完一挥手,等江永秀和反应过来时,已经被那个叫蒲野的侍卫拖出去骑在马上出发了。
江永秀和其人或许是限于出身,行事一直偏于保守谨慎,有些时候甚至会显得优柔寡断,但他却有个极大的优点,就是什么事一旦拿定主意就会毫不动摇地坚持到底,因此在许多旁人以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中,反而凸显出过人的才智,这也是他年纪轻轻便能以外姓身份进入日向家核心的原因。
就在他考虑自身现状终于觉得除了认命也别无选择之后,暗自叹了口气,认真地打量起身边陌生的同伴。蒲野松松垮垮骑在马上,嘴里嘟嘟囔囔地念着:“太过分了,闲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碰到有架可打,竟然不带我去。”
江永秀和此时头脑清醒,刚刚把接受的命令从头到尾想了一遍,闻言猛地一提马缰:“你说什么?”
蒲野懒洋洋地道:“怎么?”看了一眼他蓦然警惕的神情,叹道:“明摆着嘛,风之国最前沿的哨垒有两个,中间相隔五十里,寅正集结,怎么来得及都拿下?”
这正说到江永秀和心中所虑:“你是说首座大人……已经先去了?”
“谁知他们两垒之间有没有什么紧急传讯,万一中间走漏风声,第二场不免多费些手脚,要不然两个暗垒而已,还调什么人?”
江永秀和想不出他怎么会说的这样慢条斯理,急道:“首座大人轻装南下,身边能带多少人?怎可如此轻率?”
蒲野不急不慌道:“留几个看着部堂,总有……八、九个跟着吧。”
“……”
看着他铁青的脸色,蒲野终于决定不再逗他,道:“秀和君,上远关自两国议和后,唯一的战事就是斥候战,堪右助大统领下的死令:关外五百里内不允许有雷之国任何一个驻点。而斥候队的规矩是:三人以上的行动,拔掉一个暗垒不能让对方发出任何讯号,不能受伤至影响继续巡逻。首座大人当年在大统领麾下最拿手的就是这种暗袭,初战以来从无失风,秀和君可知为什么?”
江永秀和又没去过上远关,哪知道这些细事?只因这番解释毕竟略放了心,知道日向宁次早有成算在心,脸色稍见缓和,摇了摇头。
蒲野严肃的神情忽然露出几分无赖,道:“那个规矩的后半句:若受伤至中断巡逻,伤愈后每日训练加举石锁一个时辰以为惩处。”得意地一笑:“那石锁一个有他两个重,他根本举不起来,哪敢失手?”
江永秀和不知应该做出什么表情来,为人下属者喜背地里聚到一处说上官短长此乃常情,为大多数人生活之一乐趣,自己虽不是多嘴的人,却也无意指责。但今夜这般紧如弓弦的气氛下,旁边这人竟还毫无正经的大说废话,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这里的守军简直不知所谓,竟能容风之国的哨垒建到沙漠这边来,这要是在上远关,大统领得把我们都砍了。”
江永秀和叹了口气,不知此人是否故意,但他这般毫不在乎、信心十足的样子,的确让自己的情绪放松了许多,淡淡道:“也不过是近年的事,承亲王在日,风之国又岂敢如此嚣张。”松川城天高地远,说起这些隐事便也不大忌讳,约略一提,问道:“蒲野兄是上远关的人?”
“嗯,宁公子身边近卫都是上远关带出来的,”蒲野颇有些无精打采:“公子既拜了崇明阁大人为师,我们这些做侍卫的是没机会再回边境了。”
果然,难怪这人在日向宁次面前也是一副散漫的样子,而日向宁次看上去对他也极为信任,原来是心腹旧部。不过,今夜过后,唯一被挑出来协助而没有被软禁的自己,从此以后只怕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策马潜行于夜幕之中,江永秀和不再说话,想到记忆中那幅画面里近乎狠厉的执着高傲,这唯一的选择也未必就不是最佳的选择。
没想到第一天回城就遇到这个“旧识”,不知是机缘太过巧合还是有人消息太过灵通,江永秀和颇有些玩味地想着,看向与他打招呼的人。
此人从一次见面开始就自来熟地直呼他的名字,却始终有意无意地忘记介绍自己,后来问到别人才有些好笑地得知原因。蒲野出身日向家旁系,父姓日向,但身为长子的他却意外地是黑眼,双亲为此十分遗憾,他自己反而无所谓,让父亲不用费心,爽爽快快地随了母姓。但他可以改姓,却改不了母亲给他取的名字,于是生性飞扬跳脱,从小到大都令长辈头痛非常,后来更自作主张去了上远关的桀骜少年就一直有着“千寻”这样一个秀气的名字。
蒲野千寻深深觉得这名字妨碍了他拼杀于战场、流连于花丛风流英武的形象,但当温柔慈爱的母亲微微皱起眉头说:“一郎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吗?这是为娘诚心向上天祈求来,保佑在期盼中到来的长子平安长大的名字啊。”这样的时候,他沉痛地意识到自己这辈子也说不出要改名字的想法了,于是他退而求其次,严禁同僚下属把他的名字诉诸于口。
而他手下的侍卫如此兴致勃勃地将这番因由告诉给江永秀和,也只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倒是日向宁次这样一个端严沉默的人部下为什么都是一群喜欢讨论上官是非的人,才真正是一件奇事了。
阿源似乎也不是第一次见他,吃了一惊之后,便回身行礼:“蒲野大人!”
蒲野笑吟吟地看着两个人,道:“阿源,江永大人以私学出身,十年间晋位内堂,可是一等一的人才,难得他一回城就被你遇上,可不是一般的机缘,不妨多多请教。”
江永秀和行事细致,知道松川城规矩严谨不比边境,自己出外数年又是生面,所以一入城是换过了衣履佩饰才出来的,内堂服饰尚白、佩玉,衣襟和袖口印有不同颜色的标志以区分所处职位,故而一见便知。他年不到三十,便是日向家旁系出身也极难得了,私学出身在这样年纪能入内堂那是百不出一,阿源刚刚听他说起私学里规矩称谓十分熟稔便有怀疑,只没敢问,此时听得蒲野这句话,再看向他的目光便充满了崇敬佩服。
江永秀和无奈一笑,道:“我现在职位未定,说不准过两天就调回东海了,蒲野兄过誉了。”
“秀和君言不由衷,即便首座大人有此意,要我说只怕也得落空。”蒲野狡黠一笑,却也不深说,转道:“这孩子我以前见过两次,武学上极有天分,秀和君与他说了这会儿话也没见有人上来便该知道了。就是死心眼非得入文职,木头脑袋我看着是没救了,秀和君若看得上,不妨提点一二。”
江永秀和听他最初话中微露之意,也不搭言,笑了笑,认真看了那孩子几眼。阿源被蒲野绕得有点晕,听到最后两句才明白过来,见江永秀和打量他,不觉屏住了呼吸,目光中也带上了几分期待。
“你若能得经学、史学两位老师的应允,我具书荐你入慎思殿书房捧砚。”
阿源顿时大喜,行了个礼,道:“谢大人成全!”
慎思殿是崇明阁政务堂偏殿,首座代长老理事,为表不敢僭越便避于偏殿,正是如今日向宁次处理一应事务文书之处。这样地方侍候的人自然都是精挑细选,若不是江永秀和这一句话,初入外堂的低阶侍从是绝不会有机会靠近的。
见那孩子只有喜色全不畏缩为难,江永秀和心中也有几分赞赏,他是谨慎之人,虽许了这么一句,条件却并不简单。私学师生不相识,阿源不知道,教授经学的是素有严厉苛刻之名的川濑宗雅大师,而教授史学的就是崇明阁长老日向景彦,能同时得到他们两个人的赏识推荐,十年来也只有日向宁次一个人。若这孩子真能做到,提拔到首座大人身边也未必不是好事。
“连夜劳顿,在下就先失陪了,蒲野兄自便。”
蒲野正有些出神,忽听得这么一句,待要挽留时已见他衣袖一拂,自崖边一跃而下。摇头而笑,踏上几步,就站在他刚刚俯视日向宁次离开的地方看着他,口中道:“啊,啊,武功高手一个个都追着宁公子往崇明阁去了,禺印堂大人不是要发疯?”
“蒲野大人……”听到身后孩子怯怯的声音,蒲野转头微笑道:“没什么大不了,我早就说过,你想进崇明阁我不会阻拦,机会我也给你了,只看你有没有本事抓住它。”
漫然说罢,远远看到其他学生向山顶跑来,啧啧道:“‘崇明阁首座离开山顶之前到达者,次日可改急奔为攀岩。’怎么觉得这规矩比以前还难了,莫非那老头就是年纪大了想偷懒?”
鹿丸凝视良久,终于将目光从棋盘上抬起,带着几分不确定看向对面的人,这样……就可以了吧?
猿飞阿斯玛却犹自出神,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半晌才道:“你下棋输给过人吗?”
鹿丸不解,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阿斯玛看了他一眼,笑道:“不算你爹。”
鹿丸露出一丝为难,道:“除了家父……我没和别人下过棋。”
阿斯玛目光闪动:“那赢过没有?”
鹿丸摇头苦笑,从他学下棋开始,从来没赢过,说来着实有些惨痛。不过,目光落在眼见的残局上,这盘……好像是赢了吧?
阿斯玛微微一笑:“不用太沮丧,只要你不回轸山,我保证你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输给任何人。”不理会鹿丸仍有疑惑的神情,随手拂乱棋盘,自顾自叹气道:“看来我这辈子是没希望赢过姓奈良的了。”
见了面什么正事都没说,莫名其妙开始下棋,鹿丸却并不心浮气躁,他相信对方找他来不会是什么安排也没有,而且,他也不介意对眼前的人多了解一些。与外表的感觉不一样,猿飞阿斯玛意外的是个很和善的人,言辞文雅又不拘礼数,看得出与父亲交情匪浅,在自己面前却并不以长辈自居,此时自承认输,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反倒显得十分直爽。
听他这般自信的口气,鹿丸也大约猜到自家老爹的棋艺……大概不是一般的好,他爹没提过,鹿丸自己又从没和其他人下过棋,结果就是这样简单的事却要一个初次见面的人来告诉他。
“你下棋的时候很专注。”鹿丸正在为这个信息暗自不满,就听到了这样评论。
阿斯玛明显十分赞赏地看着他:“人太聪明了,心思就会多,所以聪明人最大的弱点就是不容易专心于一。你家传之道,以奕理收束心神,的确高明,与高手对弈,纵不自觉也必定要凝神专一的。”
鹿丸很有礼貌地静静听他夸奖,实则心中恼火万分:他怎么不知道奈良家有“以奕理收束心神”的传统?
阿斯玛不知他正在腹诽自己远在轸山的老爹,长叹一声,道:“我的棋艺本来也称得上国手,一路赢得顺风顺水,结果就输给了你爹。唉,现在看来,报仇也没什么希望,算了吧。”
话中也听不出什么遗憾,说完随意看了看时辰,道:“行了,这时候差不多该到了,我们走吧。”
鹿丸先前不问缘故,是和他不熟,存着静观其变的意思,现在与以往通信时的感觉很对得上了,却还是没问,只因阿斯玛说得太理所当然。根据“过往”经验,要是自己问“谁该到了”,多半会被答上一句:“难道你爹没说让你来见谁?”之类的话,到时吐血的还得是自己。
先前进府时就习惯性地留心过方位,虽然穿过数重院落,却并没有进得太深,大约是从西角门绕了个圈到北边的偏院,果然此时跟着阿斯玛走了不多时,就见到了府邸的后门。门关着,院中的空地上停着一辆普通的轩车,坐在前面的车夫戴着顶斗笠看不见面容,听到有人过来也没抬头看上一眼。
却旁边敞门的小室里传出话语,一个清雅的女声道:“你把我叫过来,自己却半天不露面,让客人在这里枯等也是做主人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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