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女相：另一个俾斯麦家的女孩

　　这还是奥蒂莉亚成年后第一次见到格拉赫兄弟中的兄长利奥波德，相比弟弟的温文儒雅，利奥波德更像一名军人。他一头浅金色的短发，方脸膛阔大得几乎掩盖住了脖子，看起来全然不苟言笑，让人难以亲近。利奥波德深得国王的宠幸，现如今已经位居少将，假以时日，升至中将也不在话下。奥蒂莉亚仗着小时候和他有几面之缘，便摆出一副亲近的模样招呼着他和他兄弟。
　　“怎么没去巴伐利亚和瑞士度蜜月，反倒跑去了威尼斯？”格拉赫兄弟坐定后，还是温雅的路德维希先开了口。虽然他这句话说得温和无害，但里面隐隐藏着些咄咄逼人的气势，暗含着对奥蒂莉亚不听话的指责。
　　“蜜月就是要过得轻松些嘛，再说要不是去了威尼斯，我们也不会遇上陛下。”奥蒂莉亚可不是个听人摆布的人，她撇着小嘴炫耀他们夫妻遇上国王的过程。听到她的描述，利奥波德和路德维希互相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色，显然对这件事已有耳闻，路德维希还丢给兄长一个稍安勿躁的神色。
　　“现在并不是过轻松日子的时机。”利奥波德不如他的兄弟沉得住气，好在他言语不多，因此也能做出一副高人气派，“既然……”
　　“嗯？”奥蒂莉亚眨眨眼睛，静候下文。但路德维希速度极快地踢了兄长一脚，示意他约翰还在旁边。他当然明白利奥波德是希望奥蒂莉亚顺水推舟，去做国王的情妇，这样就能为巩固保守主义的阵营出一份力。但路德维希很清楚，以约翰家严格的家教，恐怕很难允许妻子去当其他人的情妇，哪怕是国王的。更何况在他看来，奥蒂莉亚去做情妇是一种浪费，毕竟以色侍人不是长久之策，他依然坚持自己初见奥蒂莉亚时就定下的主张，所以他截住了利奥波德的话头：
　　“如今的确不是个适合放松的时候，二位大概也听说了吧，眼下有个极为重要的大工程就要开建了。”
　　“啊？”约翰一脸茫然。
　　“唔，是要建设柏林到柯尼斯堡的铁路是吧。”奥蒂莉亚显然比约翰对政局了解得多得多。她一口就说出了格拉赫兄弟想要的答案。
　　“正是如此，”路德维希微微一笑，他暗暗感叹奥蒂莉亚确实聪明，对政治也十分敏锐，不枉自己悉心教导于她，“所以先王二十七年前的承诺该由陛下完成了。”
　　“的确是个动荡的变局。”奥蒂莉亚思索着，她很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老国王承诺过倘若政府需要借公债，那么需要通过联合议会来批准。现在要建立一条贯通柏林和最偏远的东普鲁士行政区的铁路，这条路无论是从经济上还是政治上来说都势在必行，所以政府必须要借公债，这样就必须成立联合议会。而自由主义者必将趁此机会要求议会先建立宪法，但容克们没有人想要宪法，大家只想要一条铁路而已，“陛下打算建立联合议会吗？”
　　“陛下当然不打算，在他眼里，自由主义等于革命，国民代表权和神圣王权毫无兼容的可能。”利奥波德最为了解国王的脾气，他知道国王现如今是缅怀中世纪的，他一向梦想着能建立一个新的德意志帝国，最好自己能当一个首席选侯。利奥波德对国王的这种看法不满极了。
　　“要我说，陛下作为奉天承运的君主，完全可以按照自己个人的正确看法去行事。他甚至可以考虑不去建立联合议会，对于霍亨索伦王朝来说，这联合议会有可能像法国的国民大会之于波旁王朝一样，那样一个公开选举的国会可不是我们想要的。”奥蒂莉亚说出的正是格拉赫兄弟的心声。他们再次交换眼神后，路德维希说到了他此来的目的：
　　“你说的不错，奥黛，但是联合议会势在必行。我们得到确切消息，陛下已经下令召集十八个省级议会组成联合邦议会讨论拨款事宜。所以，奥黛，你和你丈夫不打算借这个机会走上仕途吗？”
　　“啊？什么？”听得昏昏欲睡的约翰被奥蒂莉亚一指头戳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迷糊糊地看着自己双眼放光的小娇妻，然后又懵懵懂懂地看着格拉赫兄弟。
　　“难道有什么好机会吗？”奥蒂莉亚眼睛睁得溜圆，炯炯有神地注视着格拉赫兄弟。她家里从政的只有一个伯恩哈德，偏偏伯恩哈德只想着领一份工资博得些社会地位就好，完全没有进一步向上爬的欲望。约翰家更是三代都没出过个政客了，所以格拉赫兄弟愿意给他们夫妻这个机会，尽管知道他们可能另有所图，奥蒂莉亚也顾不得了。
　　“机会自然是有的，”路德维希看看一脸无聊的约翰，又看看激动不已的奥蒂莉亚，暗暗感叹为何奥蒂莉亚没有生成个男儿身，然后将事情和盘托出，“我们兄弟得到消息，说这次的邦议会中，有一位叫冯布劳希奇的萨克森-马格德堡市的议员生了病，不知你丈夫有没有兴趣顶替他去参加此次的议会？”
　　“什么？我？”约翰已经是听得云里雾里了，突然听到自己被提及，他惊得险些从椅子上弹起来，“您是说要我去参加议会？”
　　“是的，我认为这是个走上政坛的好机会。”路德维希这话虽然是对约翰说的，但他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奥蒂莉亚，他等待的是奥蒂莉亚的点头，至于约翰，他可以被忽略不计，只要他到时候能把话讲得利落顺畅就可以了。
　　“可是我们都不是萨克森人……”奥蒂莉亚已经在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了，只是她在脑子里把约翰家祖宗三代都扒拉了一个遍，也没找出一个萨克森人，这可怎么办？自己家的领地也不在萨克森，要去代表也是去代表阿尔特马克或者波美拉尼亚，要怎么把约翰操作成萨克森的议员呢？
　　“我记得令堂家是萨克森人。”路德维希微微一笑，显然胸中已有成算。
　　“哦，是哦，只是这样可行吗？”奥蒂莉亚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的母亲家好像确实是萨克森人，只是约翰能不能借到这个已经去世已久的岳母的光呢？
　　“你若是答应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来操作，不需要你们操心，”看奥蒂莉亚表露出了同意的迹象，路德维希满意极了，“你们夫妻的当务之急应该是练习练习演讲技巧，研究一下邦议会的议题，务必要借此机会提升你们的政治影响力。”
　　“听起来就很麻烦的样子，”约翰的个性一贯是老实安静的，现在一听什么政治呀，演讲呀，就觉得一个头三个大，但看着奥蒂莉亚亮晶晶的眼睛，他又不忍说出什么丧气的话，毕竟奥蒂莉亚她也是为了自己好，“好啦好啦，只要奥黛你喜欢，我就会去做的。”
　　“就知道约翰你对我最好啦。”奥蒂莉亚笑嘻嘻地晃晃约翰的手，一副和约翰感情深厚的模样。利奥波德和路德维希又一次交换了眼神，可能是因为注意到了奥蒂莉亚和约翰的互动，利奥波德微微点头，示意了对自己想法的放弃，见事态最终又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了下去，路德维希满意极了。于是他又叮嘱了奥蒂莉亚几句，然后便和利奥波德相携离去，去为约翰的议员身份奔走了。
　　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凭着格拉赫兄弟的关系，约翰竟然当真顶替了那名生病的议员，获得了参加邦议会的资格。路德维希还送给奥蒂莉亚不少演讲的资料，要她辅助约翰多做些练习，以便在会议上能一鸣惊人，大放异彩。奥蒂莉亚异常踊跃地接下了这个任务，约翰却有些惴惴不安：
　　“奥黛，我真的可以吗？让我参加议会倒没问题，但是当众演讲……”
　　“这有什么好怕的？多练练就好了，你把那些下面的议员当桌椅板凳不就行了？”奥蒂莉亚小手一挥，完全没把约翰的紧张畏惧当回事。
　　“桌椅板凳又不会喘气，那些议员可是活的。”约翰一副世界末日降临的模样，小腿肚子都要跟着抽抽了。
　　“那你就当他们是庄园里的牛啊猪啊鸡啊好了。”奥蒂莉亚实在不理解约翰这是什么毛病，在她看来，演讲稀松平常得就和吃饭睡觉一样，要不是自己是个女人，干脆自己上台上演讲去算了。
　　“可是……”约翰还是有些踟蹰，奥蒂莉亚只好柔声安慰他：
　　“约翰，你还是好好看看格拉赫先生送来的资料，多加练习吧。毕竟以后你也是要从政的，别的不说，我们这一趟蜜月旅行就花费了不少，申豪森这里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刚刚才死了六头牛，这是多么大的一笔损失啊。幸好伯尼没来帮我管理庄园，不然死的一定更多。现在庄园不好经营，所以只能靠你工作来补上我们的资金缺口，不然我们就只好去过穷日子了。”
　　看到奥蒂莉亚说这话时眉尖微蹙，眼带忧愁，约翰顿时如打了鸡血一般，激动得脸都红了：“奥黛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工作，绝对不会让你跟着我过苦日子的！”
　　有了这份决心，约翰立刻全身心投入了练习中，而为了节省时间，奥蒂莉亚包揽了资料甄别和拟定演讲稿的工作。他们一直辛苦准备着，不过约翰到底是替补议员，当他带着奥蒂莉亚赶到柏林时，联合邦议会已经召开了四个星期了。现在的柏林挤满了来自各省的议员，用路德维希·冯·格拉赫的话来说，那就是“随便打开某扇窗户，扔个花盆下去，都有八成可能砸死一个外省的议员”。而奥蒂莉亚夫妇在见到了格拉赫兄弟，交换了关于议会的进程后，奥蒂莉亚便急匆匆把约翰送去参加议会。而百无聊赖的她索性跑去以前光顾的服装店订了两件衣服，以备日后面君时穿戴。
　　当她从店里出来时，她刚好看到一名身高体壮，模样粗犷的议员从她面前经过。那人有两道浓眉和凸出的眼睛，抿着嘴，看上去傲慢而不好接近，还留着一大把鲜艳的红胡子，这使得他看起来更加粗野狂热。看着他志得意满的神情，显然不属于保守主义的阵营。要知道这次议会中有大约五百名议员，但保守派的人数刚过七十人，十足的弱势群体。这个人让奥蒂莉亚本能地感到些忌惮，她想要弄清他的身份。而散会后的约翰显然也对奥蒂莉亚提到的那个人印象颇深，他一口就说出了他的身份：“你说的是来自威斯特法利亚的议员格奥尔格冯芬克吧？也只有他留了那样奇特的胡子。他真是一个厉害的演讲家，就我看来，他可以说是所有议员中最会演讲的人了。”
　　“他是自由派的人吗？”奥蒂莉亚只是想确认一下信息。
　　“当然是，他算得上是自由派的年轻领军人物了。他每次会议都能把话题引到国家的根本结构上，我们这些势单力薄的保守派很难辩驳。比如他今天就在会议上发问，说为什么国王宁愿要一个中世纪式的指定的等级议会，而不要他父亲所允诺的国会？”约翰显然对和芬克为敌没什么信心，奥蒂莉亚倒是起了兴趣：
　　“陛下知道他说的这话吗？”
　　“陛下今天虽然没有亲自前来，但这些话肯定会传到他的耳朵里的。”
　　奥蒂莉亚托着腮思索着，她试图揣摩国王的意图。在她从小到大和国王有限的几次接触看来，国王的性情并不稳定，他让自己本能地感到危险。他浪漫敏感，感情细腻，但似乎在政治上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利奥波德说过，他认为他一登基，就能解决许多棘手的问题，甚至能推进德意志的统一。在利奥波德的形容里，他骄矜执拗，执意要成为一名专制君主，然而在面对人民时，他采用的却不是专横的手段，而是粘腻的欺骗和拖延，这很让奥蒂莉亚看不上眼。然而他们都是坚定地站在国王一边的，利益与王室一致，所以总要想办法驳倒芬克，好好出一次风头，想必这样才会让陛下对他们夫妇另眼相看。而此时约翰还在絮絮叨叨地介绍芬克的背景——律师家的孩子，哥廷根大学毕业，法律专业……奥蒂莉亚不禁苦恼地挠挠头发：又是一个学长，自己的星盘肯定和哥廷根那地方不和，要不然怎么那儿尽出跟自己不对付的人？
　　“约翰进入议会后，至今还没有发表过什么演说吗？”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星期，每日都关注着事态走向的利奥波德询问着弟弟，“陛下现在的火气是越来越重了，再不想办法遏制一下自由派的势头，我看陛下就要压不住火了。”
　　“他还没有发言，耐心点，我们再等等看，我想奥蒂莉亚就要有所行动了。”路德维希显然比兄长更沉得住气，他翻看着手中的《施本纳报》，态度依然不温不火，要不是他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一拍，利奥波德差点也没发现他的焦急：
　　“我不知道你干嘛把宝压在那个女人身上？我见过她几面，她小时候就是个无法无天的疯丫头，不过是仗着她母亲的关系和王室有些往来罢了。要我说，陛下既然对她有些心思，不如顺水推舟让她当陛下的情妇，我们在宫廷中得一助力，岂不一样有利？你非要培养她，想让她当什么沙龙女主人，我可看不出她有什么政治头脑。”
　　“我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光的，奥蒂莉亚必然不会令我失望，”相比利奥波德，路德维希显然更喜欢欣赏奥蒂莉亚。他平静了一下情绪，恢复了不紧不慢的作风，慢慢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向兄长阐述起自己的理由，“你要信任我，奥蒂莉亚不去当情妇能发挥更多的作用。她去做情妇能得到什么？她依仗的不过是君王对她去世母亲的怜惜，还有一张漂亮的脸蛋，陛下那样的性格，可不会任由她发挥什么政治能力，陛下到底是一个传统的男人。如此一来，奥蒂莉亚能为我们做的就很有限了，不过就是传递些消息，我可不认为这就是她的全部价值。倘若她能做一个成功的沙龙女主人，吸引那些政客，用保守派的思想影响他们，那对我们来说才是最有利的，毕竟相比自由派，势单力薄才是我们最大的软肋。”
　　“这可是一个长期的计划，我总觉得奥蒂莉亚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人。”利奥波德被弟弟的理由说服了，但还是嘟嘟囔囔地提出了疑虑。
　　“既然觉得她不好拿捏，就更不能让她和陛下太过接近，不然她借着了陛下的东风，就未必会和我们合作了。所幸她自己现在也没有为国王当情妇的兴趣，我们就不要往这方面为她铺路了。”
　　“姑且看看吧。我看如果她丈夫到议会结束都说不出什么的话，我们就安排她去做陛下的情妇，一个没什么政治头脑的花瓶闹不出什么大风浪。如果她当真能把她丈夫调理成一个不错的政治代言人，那我们就按照你的计划来。”思来想去，利奥波德还是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打算，路德维希也不希望和他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纠缠：
　　“那好吧，我们就等着事情的发展。”
　　奥蒂莉亚自然不知道格拉赫兄弟的盘算，但她也不想让约翰浑浑噩噩地混过议会期，她为约翰拟定了一份惊世骇俗的演讲稿，又为他想了许多的应对措施，就等着星期一的时候让他一鸣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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