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

作者:姑苏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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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和宫

      常婉着一袭朱红曳地牡丹碧霞鸾裙,外披一件水袖嵌枝帔,梳着飞天髻。

      她踱步时手心捻一柄珐琅玉如意,望一眼蒋太医告退的身影,吟声道:“蒋太医的医术不湛,本宫这一遭险死还生,往后数月可都断不得药。”

      她身边的婢女沉璧听罢,福身:“禀皇后娘娘,已是申时了,今日端午宴,寿合宫那边断断迟不得。”

      “既是觐见新人的日子,也罢,命人备轿辇。”她声音温柔敦厚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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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英榭

      “美人这几日去了病气,气色反倒比初入宫的时候还要好上几分。”鸢尾细致用骡子黛为徐杳勾勒出一对小山眉,寥寥“远山长,远山乱,晓山青”几个字足以概述她眉鬓的风采。

      徐杳抬眸,但见镜中人——

      芙蓉白面,须知带肉骷髅;美貌红妆,不过蒙衣漏厕。

      她心里暗暗用这句佛偈讽谏自己。

      鸢尾见她不为所动,只好噤声,命豆蔻抱起先前挑好的两个竹雕画筒,准备动身。

      分别装了一副王冕绘的《墨梅图》与王羲之的真迹《兰亭序》,作为呈送予皇后与太后二人的见面礼。

      都是徐杳前日特抽了闲功夫命人开了箱取出来的,她前世自幼生于太尉府邸,母亲更是彼时在位之帝的阿姊,名符其实屈指首位的皇亲国戚,对稀奇物件司空见惯,未曾想前日清算左相府嫁妆的时候,她还是没忍住一番惊悸。

      她在襄州那会,常闻当地乡民戏称当朝左相徐文山谓“九千岁”,她凡听讯,只嗤之以鼻,竟不知徐文山比宗亲要富阔猖獗些。

      徐杳一行人方至寿合宫,穿过前庭回廊,画卵雕薪,有一条石径小道,远远望去,薄暮绮疏里蜿蜒层叠、袅袅飘摇着紫藤花架,亦不知绵延尽头有几分远。

      她一时竟痴了,豆蔻唤她两声才回过神,继续跟着寿合宫引路婢女,往琳宫内苑走去,入眼净是玉砌巍然,殿门两边皆置着罗汉松盆景,足有三尺高。

      随着苑外小宦官吊着嗓子喝道:“徐美人到。”,她应声跨过门槛,霎时闻到扑鼻的艾叶香。

      但见上首置着三处金丝楠木桌台,唯有中间未有人入座。

      最右手边落座一位华侈端庄的女子,依稀能辨出往日里的风姿绰约,正是她昔年同胞所出的长姊,当今的皇后。她长姊同她不一样,自幼生下来不爱红妆爱武妆,故而随父亲习过两年武艺,建安一年燕怀瑾生辰那日亦曾献过一曲剑舞。

      不曾想,时隔七年,常婉已不复当日的肆意洒脱,无惧尘埃。

      崇熙太后落座于最左手边,今日梳了盘恒髻,泛白的鬓间坠着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抬眼看徐杳款款进来。

      徐杳于苑中央跪下,她身边还置着一座连枝灯,底盘上雕刻着镂空蟠龙,半人高的灯柱前后左右各伸展出灯盏,煦暖流光,如枝繁叶茂的大树。

      “美人徐氏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福泽安康,皇后娘娘凤体长乐,妾献上两份绵薄之礼,聊表心意。”

      崇熙太后颐容僭贵,见看了底下一眼便心底不喜,面上还是举止大方吩咐身边宫女上前收纳,对着她摆手:“起来罢。”

      常婉身边的婢女亦敛下,倒是她只一言不发,轻描淡写间拂过底下一眼。

      徐杳起身,她的位置设于下首右边第三位,偏僻角落,她浑不在意,她上面两位已坐着徐姬、徐小仪二人,与她们见过礼,她这才落座。

      她方落座,赵婕妤携着婢女后她一步觐见,赵婕妤与娴昭仪二人沆瀣一气,经御花园一事,可见这几年她二人是如何为虎作伥,她原与赵婕妤并无素日恩怨,偏偏她横出此茬。

      民间有俗语云说“出头的椽儿先朽烂”,树大招风,自然会登高必跌重,《史记》上亦云“有鸟不蜚则已,一蜚冲天。”

      重活一世,韬光养晦,她再次选择回去趟这滩浑水。倘她走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倘她一去不回,那便一去不回。

      徐杳对面置了三方楠木桌台,赵婕妤于中间落座,想来第一位是留给娴昭仪,而她正对面的第三位应属桢良媛没错了。

      赵婕妤身边的婢女上前附在她耳边不知碎了两句什么,她听罢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徐杳蹙眉,盼她莫要整些幺蛾子才好。

      “陛下驾到,娴昭仪到。”

      只见一顶赫赫魏魏、浮光跃金的黄罗盖伞先进来,伞下的一对璧人随之而入,崇熙太后喜上眉梢看着他们二人进来。

      徐杳与众人离位行礼,抬眼凝了他二人一眼才垂首。

      他今日束戴了九旒冕,着一袭玄色冕服,剑眉飞鬓,他身边的娴昭仪着一袭海棠色缎花罗裙,踏过门槛时燕怀瑾更是有意放慢步子,隔着绣了棠叶的锦袖搀扶了身边人一把,只一瞬便松开手,悉数落尽徐杳眼底,果真十分般配。

      她忆起旧年有一夜同他雨覆云翻后,他意犹未尽要与她缠绵悱恻,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又装痴卖傻。说什么纵然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那时候,那还是他们最好的时候。

      而今想来,只休信他。

      待燕怀瑾于上首落座,娴昭仪于左侧下首第一位落座,已近酉时,这是开宴的时辰,夜暮初垂。她暗自诧异:怎么桢良媛还未来!

      燕怀瑾不禁多看了右侧最下首似曾相识的那位两眼,徐杳恍若未闻,他方才想起关雎宫那夜的情景,原来她那时同自己所说在落英榭当差当得竟是这份差事。初次翻她牌子那夜是他有意怠慢她,她虽挑不出半分不好的地方,只千不该万不该是徐文山的女儿。

      上首的崇熙太后正襟危坐,捧着手里早已斟满的酒爵:“哀家先自吃一杯。”

      见她抬起袖子半掩脸,众人亦举起酒爵,徐杳轻尝了一口,喉头滚过一阵清甜。

      “寿合宫的金茎露倒是一如既往的不知甘苦。”皇后放下酒爵,漫不经心道。

      “若要放在臣妾的长信宫,定然酿不出。”娴昭仪顺水推舟,一对眼浸满笑意对着崇熙太后道。

      崇熙太后见是自家侄女开口,面上才笑道:“舜华切莫妄自菲薄才好,”

      “桢良媛到。”宦官通报的声音显露出几分底气不足。

      桢良媛携着婢子姗姗来迟,她着一袭柳色翠纱罗裙,此时正慌不择路地铿锵进来,眼里瑟瑟缩缩,“扑”一声乍然跪下来:“良媛曹氏请陛下安,请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安。”

      燕怀瑾傍观冷眼,倒是娴昭仪面露讥讽,顺手拈来道:“三番两次将宫规熟视无睹,平日里无论请安摆宴,随自己爱来不来,当真没轻没重的东西!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倒罢了,反而变本加厉,本宫问你两句你把陛下抬出来,今儿倒不知你又要赖到谁的头上!”

      “竟有这样的事!”崇熙太后掷下手里的酒爵,横眉怒目道,“本该其乐融融的日子,怎么偏就你恣意些?大燕的后宫断断容不得你这样恃宠而骄的人。”

      “望娘娘恕罪。”桢良媛怛然失色地垂着头,亦不知她口中唤得是太后娘娘还是昭仪娘娘,她心里有苦说不出,自然不想吃哑巴亏,待要解释道,“原是妾来的路上……”

      “还不止这些呢。”娴昭仪有意出声打断她,掰扯道,“有一回陛下明明翻了徐美人的牌子,谁知又去了桢良媛的流韵轩,”见上首建安帝无动于衷,她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可见是个狐媚惑主的。”

      听出她三言两语想攀扯上自己,徐杳鄙夷不屑道:“娴昭仪提及此事,妾只说一句,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开过先例,底下的人自然是跟着上位者有样学样了。”

      娴昭仪听罢,心底又羞又愤,只因她这话摆明了指桑骂槐说自己呢。

      赵婕妤“哼”一声:“你好度量,上赶着要和桢良媛义结金兰,好歹你正经姊妹在你身边,也不知道臊得慌。”

      她这声“正经姊妹在身边”说得状似无意,堪堪说中了徐杳的一桩心事,下意识往上首皇后的位子看去,恰见常婉开口道:“娴昭仪说桢良媛惑主这话却说过了,依本宫看,桢良媛是个面善的,不若待听她说了缘故,再从轻发落也不迟。”

      桢良媛听罢,刚欲开口,又听见崇熙太后声色俱厉道:“舜华既已将她来龙去脉说明白了,何故再听桢良媛伶牙俐齿,依哀家看,她也不用费这份口舌,罚她在殿外跪到宴散为止,再罚她三个月的俸禄,打明儿起禁足流韵轩。”

      桢良媛心底已是霹雳乍作,一时懵头,竟不管不顾直起身子,“陛下……”她凄然溅泪,“陛下、陛下您开恩恕了妾罢!”

      但见燕怀瑾一派气定神闲,不见波澜,俯瞰得是芸芸众生,哪里是她。

      “还不快叉出去!”崇熙太后怒不可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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