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钗

作者:姑苏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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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壹叄


      这夜巳时一过,徐杳已经舒倚在榻上,内殿华烛通明,斑驳陆离。几近疲缓的将阖上眼入梦时,蓦然间听见外殿的门阑上传来“笃笃笃”的敲喊声,一连断断续续敲了共三下,不轻不重,堪堪敲醒了她。

      徐杳迫不得已起身披了件石青色攀蔓对襟褂子,半趿拉着绣鞋,取了一柄玲珑小巧的青铜灯盏,上束着蜡烛,斜引着一座壁边熠熠生辉的宫灯上的膏脂,霎那间“腾”一声起了苗头。

      她一手小心翼翼持着烛台,另一只手掀了珠帘,才行至漆黑昏暗的外殿。半举着烛台映在茜纱的窗纸上,只见外头挂着潺潺雨帘的阆檐下,若隐若现立着人影,恍恍惚惚间自是瞧不清楚,她一时竟也拿不定主意。

      先时她虽摒退了鸢尾等人,掐算眼下此番时辰光景,落英榭外头应还杵着两位值夜的宦人,何故有人进来内苑却不通传一声?

      又见这人影身形轮廓峻挺,细瞧之下她终是瞧出了端倪,这人倒与燕怀瑾肖像几分。思及此,她另一只手解开门拴,一阵风岚随之涌进来拂起她的衣袂,絮杂着几缕雨丝刮进来,她轻眯眼。

      入目是清逸消瘦的下颔,她视线触及正好捱到他微动的喉结,竟果真是他。心底回溯起鸢尾上禀的话语,一字一句据实简述了他抬了灵檀做婕妤的来龙去脉。

      他方才抬脚欲迈步,须臾间她不假思索“砰——”一声阖上了门扇。

      她心头浮起前一瞬映入眼底的一幕,他肩坎上披着蓑衣,耳廓妥帖系着竹篾斗笠,微垂着头,只看得他鼻翼下薄唇轻抿,身后也不跟着侍奉的人。

      燕怀瑾一时亦顿住了身形,幸而只是竹篾斗笠的沿边轻扣了一声磕在旋即阖上的门扇上,想起她前一瞬虽模样止不住的睡眼惺忪,看自己的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疏离淡漠,眼底掺着一丝轻蔑不屑,拒人于千里之外。

      “陛下去别处罢。”她知他瞧不见自己的模样,浑不在意自嘲哑笑道,“妾身子不适,不好留着您了。”语毕,她讪讪微低着身子行了个礼,只当做个自己看。

      他半晌未语,她还当他走了,又举起烛台映在茜纱的窗纸上,见他岿然不动,骇人得紧,方听他慢条斯礼道:“你这又是戏的哪一出。”隔着门扇,却仿佛贴在她耳畔,说不尽的低抑沉重,“欲擒故纵?”

      她心下愈发忿忿不平念道:“横竖也不是没了妾,大燕的后宫便空了。”信手拈了一句戏折子里的唱词平声仄气地啐道,“只见得,金屋藏娇新人笑,浑忘了,贫贱夫妻百事哀。到最后,糟糠之妻下堂来。”

      “阖宫上下论景致当属长信宫最侈奢,若论雅致也当属惊鸿殿排头一位,干落英榭什么事?”继而她半推开两寸门缝,一对柳叶眼瞭着他:“妾哪里攀得上您这样的人,乘风驾雨来一回,是要折妾的寿来了。”

      “头回见你较真倒新鲜,还经不起说一句了。”燕怀瑾一手扶上门缘,措过她的手背,见她即时缩了手忍不住揶揄她,“谁招你惹你了,平白无故发作到朕身上,越发没谱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气定神闲朝里头迈一步顺势进来,她束手无策自是退却一步,只将她遮的严严实实,背着手将风雨飘摇一把阖在门外。

      但见他让开一步,径自褪了肩上的蓑衣与竹篾斗笠,期间不经意扯住发髻,他却顾不上迂回竟使劲硬生生给挣下来,徐杳只上前闩上门栓,立在一旁冷眼相待,有意懒怠他,只盼他那几绺发一齐挣个干净做和尚去才好,末了也不过挣下了三四根罢了,抬眼似笑非笑问她:“可是朕叨扰你了?”

      他一身行头齐全,足上还多套了一双黄杨木雨屐,她到底没忍住“哧”一声笑出来,又拿他打趣道:“不知道的,还当是披头散发归隐山林的哪位居士来了,所以说您这髻梳得不好,好容易披斗笠,又配不上自个的髻。再说天晓得是谁招惹妾了,眼下只您在招惹妾。”

      且说他自登基以后,初入宫的佳丽里头,莫一人不是如桢良媛那般对自己畏首畏尾,虽行事落落大方,只对上他时依旧掩不住的噤若寒蝉,除却有一位右相之女婕妤赵氏性情倨傲些,再无旁人了。

      偏偏眼前徐氏的性情皆不是两者其一。

      燕怀瑾听罢她这席话,连她先时有意避他在门外啐的那句唱词斟酌起来,顿时一头雾水心下满腹狐疑,“贫贱夫妻百事哀”那几句他这些年耳闻能诵,只因这话不止徐氏一人对他说过,上一位,亦是第一位拿这话来堵噎他的不是旁人,却是他昔年的结发妻。

      他着一身墨色常服,径直挑帘往内殿去了,徐杳手持烛台,后他一步进去,待熄了烛台收起来,为自己斟了一盏茶,瞥一眼那人又施施然多斟了一盏。

      “你这副专会恼人的心肠,像极了朕从前一位表字辈的姊妹。”他从容自若挑了头一回斟的那杯,抵掌而谈。他提及姊妹一词时口齿间道不尽的缱绻悱恻。

      “您生来是个不缺姊妹的,可惜了如今妾却是个再没了哥哥的人。”她风轻云淡道。

      他知徐文山膝下无子,若算上她一共只得了三个女儿,听她这样说,也未作深想,只当全是她的牢骚话。

      他眉眼间渐渐浮上藏不住的颓唐之色,在彷徨里害上凄恻萧条的病症。

      徐杳昨儿没会出他的意,今儿倒会出几分。他每回来原不过是虚打着宠眷的名头,无非与自个话两句家常罢了,他昨夜那番兴师动众倒教她夜不能寐,连累得她白日里也打不起精神头。

      他幼时念书时便在众皇子中博得头筹,素爱“以史为鉴”,往日在王府时更是有一回同自己王婆卖瓜自吹自擂,说自己这叫“可以正衣冠”。想来正要得以印证,他这是要学做柳下惠第二了。

      燕怀瑾头一回仔细打量起落英榭的内殿,唯独她那方案台入了他的眼,颇有几分兴致浓集,置下手中的茶盏,踱步至前。

      入眼一架小叶红檀笔架,秩序井然垂挂着京提狼毫等,然后是青花瓷山峦笔枕,最引人瞩目的便是一沓宣纸上压着的一对金丝楠乌木镇尺,金丝层层叠峦如玉化一般,旁边搁着一本佚名游记格格不入。

      “早闻襄良媛是个会读书的,”他手上挑捻出一支小楷狼毫,“襄州狼毫逢年贡才呈上来,到你这儿竟成了平常物。”言辞嗟惜道,“为朕研磨罢。”

      徐杳应声,不疾不徐地将灯掌亮几分,才上前一手执着松烟墨块,另一手托着袖口,腕上使力碾磨起来。他笔尖三分处蘸墨汁,只得须臾片刻又蘸了两次,终于搁下笔。

      她一眼睬过去,他的字迹一如既往苍劲隽秀,那字迹她往日里是了如指掌的,只因她上一世自幼同他一处习字,久而久之,许多字的字锋韵脚也如出一辙,一度神似难辨。

      他写的是柳永之词《雨霖铃》的下阙的开头: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柳永,风流名士也,然无人为其收葬,唯有江淮名妓为其埋一座坟冢矣,后世有人评谈:才不是他自绝与上,甘于“下流”。

      她犹记得自己与燕怀瑾举案齐眉,鹣鲽情深之际,二人无一事不投缘,有一日恰逢悱恻缠绵时,她难得心生如胶似漆之意,愈发缠人起来,不过是依在他鬓间念了一句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虽有气无力,字不成句了些,到头来终归是巫山一段云,一发不可收拾。

      “朕考你一考。”他有意敲打她。

      只见她一对柳叶眼里流光微逝,期期艾艾应他一句“这有何难。”便移步过来,他尚未反应过来稍稍往后踉跄了一步,他一只手还附在案台上,她仿佛被他半圈在怀内。

      她垂首执笔,紫檀木笔杆上仍有他的余温,一时三千青丝顺着一侧倾泄下来,掠过他的手背,惹他蜷了一下手心,不疾不徐反手悉数拢住,触及绵软,他甚至清晰能够触到她有一刹那的颤栗。

      徐杳也算活了两世之人,却平生头一回舍身体会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滋味,心底暗道了一声“混账”。

      她一面将狼毫轻搁在笔枕之上,他一面怅然若失俯瞰她霁媚的簪花小楷,果真同自己的字迹迥然不同,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南辕北辙了。

      正是: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他恻恻痴嗔地喃喃道:“兴许她是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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