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谢景轩惊讶：“何出此言？”云翎拉起他宽阔的手掌放在自己心口：“景哥哥，你希望我是公主而非太子是么？”
　　谢景轩另一手将他捞起来抱入怀中：“我喜欢你，与你是公主抑或太子没什么关系，因为你是我的殿下。”
　　“公主也好，太子也罢。你是景轩最珍视的翎儿。”
　　云翎大约是羞赧了，低下头去，鼓着双颊抿唇不言，风吹起轿帘，撩动了他鬓边流苏，青丝如幕，谢景轩捧了他一缕墨发，低声问：“怎么想起问这个？”
　　云翎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侧首凝视谢景轩的眼睛。
　　深不见底，一如幽潭，却莫名让云翎感到可靠。他忽然有些迷茫，之前是为了什么和谢景轩吵，又为什么觉得，两情相悦是这世间最不容于世的东西。
　　“你……叫我什么来着？”云翎眨巴眼睛。
　　谢景轩掌心轻柔地覆上他的面颊，疑惑：“什么？”
　　“就是……”云翎抱住他的脖子，将滚烫的脸藏在谢景轩肩膀后，细声嗫嚅：“就是在副将面前，叫我什么？”谢景轩登时反应过来，抱着云翎的双臂收紧，之前唤得太过理所应当，这会儿独处时反倒不知该如何坦然地叫出口。
　　车马外人声喧嚣，大约是副将吆喝众将士收拾收拾准备赶路。
　　有人问：“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另一个囫囵答：“欸，去益州！”
　　当兵打仗多年的糙汉子嗓门大大扯开，恍然能听出几分兵戈铁马的味道，或许是战场上吼得多了，平常说起话来也像粗吼。车马整顿，不愿启程的瘦马甩动尾巴仰天嘶鸣。
　　风卷长林，树冠摇曳，刷刷声连绵不绝，车辆颠簸了一下，副将在外面道：“将军，启程了么？”谢景轩还抱着云翎，像找到一个分心的借口，赶忙回答：“派出斥候探路，再留一队人马殿后，莫中埋伏。”
　　副将抱拳：“是！”
　　云翎趴在谢景轩肩上，等了一会儿，等得他自己也不敢听那个称呼，便起身说：“我去明秀那儿，你好好休息。”他没看谢景轩，低着头往外去。
　　一只手刚探出门帘，便让一阵凶悍的力道拉了回去。铺天盖地都是他的身影，云翎一晃眼，犹如天旋地转，谢景轩压着他，素来刚毅的大将军眼眶微红：“翎儿。”他低哑地喊。
　　云翎冰凉的手摸摸他的脸。
　　“夫人。”谢景轩声音有些颤，他几乎是战栗地用放肆又内敛的目光勾勒他的容颜。
　　十年前，十年后，他的小殿下，他的殿下，他的夫人。
　　“夫人。”谢景轩道：“臣大逆不道，若有来世，便当年做马偿还今世逾矩。”云翎倏而轻笑：“景轩，你看看天，天容你恣意妄为么？”
　　无论走到哪儿，头顶的天都是监视，那些死去的、踏过了忘川碧落的人们无时无刻不在盯着他。
　　那一年，多少大臣捧笏上书，脊背挺得笔直，三朝元老哭哑了嗓子，面朝新登基的小殿下哀哀求告：“殿下，国将不国！莫再做那闲云野鹤！”
　　——“既然殿下是天生的紫微星，为何暴殄天物，自我放逐？”
　　——“你要做苍生的主子。”
　　——“不，我不愿成王。”
　　——“我要得到这天下，决不让给北狄。”
　　云翎悄然阖眸，脑海里没来由地冒出一声不知何人的叹息，自遥远的记忆深处纷至沓来，不停地喊，殿下啊，殿下啊，像是哀求和哭告，又像决绝的叮嘱。
　　“天不容我。”谢景轩沉声道：“若能得这一世放纵，愿以九世苦厄洗清罪孽。”
　　——“殿下，礼法不可违！天道不可逆！”
　　——“李云翎啊，就是个卖屁股的呗。”
　　——“吾夏后世子孙，若有分桃断袖者，一律贬为庶民，逐出李氏宗庙。”
　　“天不容你，”眼若桃花，目似辰星，云翎揽着谢景轩的后颈，将他抱入怀中，“我容你。”
　　“翎儿……”谢景轩压抑着哽咽。
　　从最初得到的惊喜，到如今的战战兢兢，这种害怕昭告于天下的喜欢如沉甸甸的大石狠狠压在两人心头。不是不够喜欢，而是千难万险，相隔江山。
　　“夫人。”谢景轩轻啄他的唇，云翎笑弯了眉眼：“嗯。”
　　两个人打闹一会儿，云翎想起单嫂子给他的手链，从袖口中摸出一串玛瑙递给谢景轩：“认得么？”
　　谢景轩接过仔细观察，每一颗玛瑙不过小拇指指甲盖大小，流光溢彩，中间一颗夜明珠，水波纹，刻着李夏二字。
　　“这是……”谢景轩严肃，李夏这两个字平常人家是不敢胡用的，犯了皇室忌讳搞不好有杀头之祸，敢把这两字刻在饰物上，也只有宫里的人。
　　“宫里的东西。”云翎证实了他的猜测。谢景轩安静地等他继续，云翎便将单木匠夫妇二人的原话与他笼统讲了一遍。
　　“这是夏知遗的？”谢景轩向他确认，云翎颔首：“十有八九。”
　　“你的意思是……夏知遗他……”谢景轩与云翎四目相对，猜出彼此心中所想，谢将军很快地点头：“我明白了，我立刻吩咐下去，让鸾凤阁查夏知遗。”
　　云翎打了个哈欠：“别告诉素凡。”
　　扁素凡对夏知遗感情深厚，为免他感情用事，云翎决定瞒着扁素凡。谢景轩了然：“我明白。”
　　车马既行，云翎趴在谢景轩肩头沉沉睡去。
　　自利州到益州，花了两日不到的时间。
　　益州相较鬼城利州倒也好不了多少，受南蛮巫蛊祸波及，虽无战事纷扰，此地亦是哀鸿遍野，一路走过去，就没几个健健康康的活人。
　　满街萧条，旗幡东倒西歪，枯死的树干光秃秃的，枝干四仰八叉向天冲去。来时正是阴天，整个益州城被笼罩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阴郁之下。
　　死气沉沉。
　　空气中弥漫着可怕的腥臭。
　　云翎蒙了口鼻走下马车，商陆和杭白追上他：“圣子，这次蛊祸来势汹汹，你千万小心。”云翎回身，商陆这才注意到他一身女装，试探着喊了声：“三月？“
　　云翎皱紧眉头，若有所思。
　　朱明秀抱着真儿走下马车，几个人在城门口的茶馆驻足。茶馆已经荒废了，长条凳上布满灰尘，蛛网密布，腥臭伴随灰尘漂浮在益州城上空。
　　杭白适应了云翎的女装，哭笑不得：“圣子你这样，像……像……”杭白琢磨了半天，一拍巴掌：“西施再世！”扁素凡克制地翻了一个白眼。
　　云翎一根指头竖在唇前：“叫三月，我的身份太危险，不宜外露。”杭白环视在场，大家脸上都没什么异样，看来习惯了云翎的变装。虽然感觉怪怪的，杭白点头：“好。”
　　云翎望向扁素凡，蓦然开口：“素凡，可有夏知遗的下落？”扁素凡摇头，颇显失落：“我只知他去过利州，别的便不知了。”云翎凝视他的神情，不像说假，他垂眸：“你也别太牵挂。”
　　扁素凡俯首：“谢殿下关心。”
　　云翎说：“我到处转转，你们找个地方歇脚。明秀，你心细，便留下照顾真儿。”
　　朱明秀答应：“遵殿下吩咐。”
　　云翎拉上谢景轩，两个人在益州城里转圈。来来去去不见几户人家，整座城萧条破败，沿路乞讨者甚众，或有觊觎衣着华贵的云翎，却又忌惮他身旁看上去就很有威胁的谢大将军。
　　“谢家军里有多少存粮？”云翎随口问，谢景轩谨慎答：“不多，够百余人吃半个月。”
　　“益州眼下光景破败……”云翎忽然发现了什么，转眼望向河对岸的锦官城，那里古来便织造蜀锦，眼下机杼声依旧络绎不绝，高门大户的朱红飞檐向外伸开双翅，与河这边的惨状差若云泥。
　　“……那边怎么肥事？”云翎扭头问谢景轩：“那不是很有钱吗？”
　　谢景轩斟酌答：“那是益州三家富商，三家互有姻亲，把持了益州的大片土地和粮食，连益州城的刺史对这三家都恭敬异常。益州这地界本就在蜀中腹地，外有剑门关天险，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这三家富商跟这儿的土皇帝差不多。”
　　云翎摸摸下巴，明白了：“关键是益州百姓民不聊生，那边看上去过得挺舒服。”
　　谢景轩凝眉，叹息一声：“我听说这三家富商粮仓里的粮食都放烂了，也不曾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两人正说着话，这边走过去互相搀扶的一对爷孙，十几岁大的孩子衣着褴褛，哭道：“爷爷，我们家也没吃的了，为啥非得给赵家纳粮，他们又不缺粮食！”
　　老人呵斥：“快别说了！你王五叔上回不肯交租子，让他们家生生砍断了两条腿，哎！娃咧，莫再说了，咱们紧巴过日子，把粮食凑凑交去吧。”
　　孩子大约是吓住了，哭着答应了一声。
　　云翎与谢景轩对视一眼，谢景轩道：“赵、周、刘，本地的三家富商。”云翎说：“去问问那位老人，他们收租的地方在哪儿。”
　　谢景轩去了。
　　云翎远远地看着，谢景轩很快回来，道：“过了锦南桥进百花潭，往前走二十里，左转进巷子，三家富商便在那儿收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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