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山河

　　他头顶上飞出那只小金虫，却不是金色的，通体艳红，显然是喝饱了血。慕容锦狠狠瞪一眼虫子，胖虫吓得再次钻回云翎头发里，呼呼打盹。

　　“我其实……很想他们。”云翎微撩眼皮，困意袭来，嘴里发出半声梦呓，也睡着了，右手还死死抓着慕容锦不让他走。慕容锦笑了笑：“我知道，翎儿舍不得。”

　　慕容锦将他塞进被窝，返身居高临下睥睨谢景轩：“谢将军，玩大发了啊。”扁素凡眼中亦是埋怨，半晌，扁大夫叹口气，摇摇头，扶上黄豆去了回廊。

　　谢景轩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到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云翎的脸颊，慕容锦一言不发地盯着他，脸色不是很好：“翎儿本意拒绝我，但他没有，因为他……自觉愧疚。”

　　谢景轩手下一僵，慕容锦继续道：“他从来不让我亲吻他，唯独这次，因为他觉得我为了他背叛慕容肆，不值得，是他欠我的。所以他才任由我为所欲为。”云翎目光中的叹息，他不忍卒读。

　　“他那么心软，都不会拒绝人。”慕容锦闭上嘴，谢景轩的神情是前所未见的痛苦。八尺男儿俯身，脑袋埋在云翎颈边，传出闷闷地野兽般的嘶嚎，仿佛受够了囚禁，徒劳地作困兽之斗。

　　慕容锦不便在东宫久留，扁素凡出宫去看个病人，两人便一同离去。黄豆那一下子撞得腰酸背痛，瞥一眼谢景轩，自个儿爬上另一张床休息了。

　　扁素凡与慕容锦步出皇宫，两人一路无话，沿途官兵守卫森严，加上头顶炎炎烈日，只闻耳旁蝉鸣燥热，晒人得紧。扁素凡面色淡漠，平白在夏日中添了分寒气，慕容锦也差不多，甫一看去还以为是两仇人被迫走到一起。

　　扁素凡率先打破静默，古井无波地问：“殿下让你陪着他，怎么走了？”慕容锦侧首，面无表情答：“他并不需要我。何况我也有事要做。”

　　“……”扁素凡一时哑然：“你倒是了解他。”慕容锦扯扯唇角：“我不仅了解他，也了解谢景轩。我再待半刻，谢将军能削了本王。”扁素凡静默，慕容锦一指大道边：“走路边阴凉点，太阳晒。”

　　扁素凡默默在心底叹口气，慕容锦心里憋屈得慌，闷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敢告诉翎儿我喜欢他，这么做无非是给他平添负担。结果你也看到了。”

　　扁素凡抬眼：“殿下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慕容锦嗤笑一声：“在你们看来，他很强大无所不能。扁大夫，若你处在我的位置上想想，经历过陪伴他的那三年，我比你们更清楚命悬一线对他而言不过家常便饭。”

　　“翎儿一直活在悬崖边上。”慕容锦目露怜惜，望向远处华美的琉璃砖瓦，在阳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他蓦然生出几分叹息：“我总觉得，他吃下去又吐出来的毒药，比他喝的药还多。很多人想杀他，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我护得了他一时，却护不了他一世。”慕容锦垂在身侧的双拳捏紧，强撑出的笑脸淡下去，低哑着嗓子：“只有毁了夏朝。”

　　扁素凡蓦然惊醒，顿住步伐：“所以你才在南蛮入长安头一个月回了慕容肆麾下？你就不怕那一个月殿下有任何不测？”慕容锦点点头，听他发问时，忍不住冷笑，冷冰冰地说：“不会，有李羡在，他不会有事的。”

　　扁素凡：“……”

　　慕容锦咬牙：“李羡不过一个疯子，差点毁了翎儿。”

　　“愿闻其详。”

　　慕容锦轻挑下颌，斜眼看他：“没什么好说的。你们只要晓得，无论翎儿于你们而言，为了所谓的复兴大业有多么该牺牲付出，甚至理所当然地让他以身涉险，但对慕容锦来说，他是脆弱易碎的，好好珍惜。”

　　扁素凡眯起眼睛，莞尔：“自然。”

　　东宫银杏殿西厢。

　　谢景轩青黑一双眼眶，守着云翎，动也不动，端坐成一座雕像。云翎大半晚上惊醒了，其实是睡多了自然醒，醒来先睁开眼盯着床顶，然后摸一摸自己的右臂，呼出口长气。

　　耳边传来窸窣轻响，云翎转眼，月光从窗户外洒进来，月如水。谢景轩明眸如珠，看他醒转，嘴唇翕动，嗫嚅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云翎嗓子是哑的，他张了张嘴，沙哑着开口：“对不起。”

　　“我知道你在房顶上……那番话也是故意说给你听的，我只是想弄清楚你……”会不会在骗我，云翎说不出口，怎么说，给谢景轩说，就算你信誓旦旦地保证你是真心，我也愿意接受，虽然无法回应。

　　然后因为一瞬间的根深蒂固的怀疑，做了一个荒唐的决定。云翎这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就是亡国后，在天牢里，谢景轩拿他送给他的小匕首，面无表情地划破他的脸。

　　那时候他看起来多么无情，以至于在他温暖的怀里都会害怕。害怕再次失去，却又说不出口，这种爱恨交织出的幽怨。

　　“我的确怀疑你。”云翎坦然道：“鸾凤阁情报网的强大与资财雄厚皆是出乎我意料，从你告诉我鸾凤阁存在的那天起，我就怀疑你……会不会背叛我第二次。”

　　“至于锦哥哥，我不想欠他太多。”云翎指了指自己：“是我们欠他的。他与慕容肆为敌，若还我大夏，便是与南蛮为敌，要是失去一切的话，太可怜了。本来这一切都与他无关，我们自私地将他搅进乱局。”

　　“景轩，无论做什么，我们都要付出代价，自私也好，怀疑也罢。”云翎淡然地说：“你看我今天不就因我的怀疑而付出代价了么。我怕疼，真的，很疼的，特别疼……所以，你消气了么？”

　　“你一身武功。”谢景轩不为所动，鹰隼般的目光攫住他。

　　云翎敛眸，移开了视线，低声说：“我……我废了便是。”

　　“你年幼时，我恨不得你修习武术自保，我担心有一天，我无法及时保护你。”谢景轩闭上眼睛，嗓音疲惫：“你内力如此深厚是件好事。殿下，你还不明白我为何而气么？”

　　“不……不知。”云翎瑟缩脖子，紧咬下唇。谢景轩扯了扯唇角，满是无奈：“第一、无论如何亏欠慕容锦，你都不能用自己的身子去偿还，因为你亲口说你是景轩的，景轩不让你这么做，懂吗？”

　　“哦……”云翎撇嘴，谢景轩明白云翎对任何人都没有过男女之情，而自小在深宫中耳濡目染的，皆是放荡声色、毫无节操。这些都要慢慢教会他，若是两情相悦，又如何能委身于别人。

　　“第二，我强迫你时，你可以直取我要害。你的暗器我虽避过，但侥幸在皆因你手不稳，否则你可以直取我死穴。”谢景轩厉声问：“为什么躲？为什么不反抗？”

　　“以后若有人再这般逼迫你，不要逃避，殿下，你总是在逃跑。”谢景轩莫可奈何：“咱们都得面对，不是吗？无论我们关系如何亲密，若我失去理智，你大可直接废了景轩，不必犹豫。”

　　“景轩，你会背叛我吗？”这半年来，日思夜想，忧心忡忡，云翎抹了把眼睛，闷闷地问：“还会拿剑指着我，划伤我的脸，拧脱我的胳膊么？”

　　这桩桩件件都是谢景轩给他的疼痛，都曾在怀疑中浸蕴，云翎羞于启齿，却还是问：“还会向我生气吗？”

　　谢景轩紧咬牙关，良久，窒息般的疼痛狠狠堵在胸口，蔓延，酸涩了眼眶，谢将军捏紧拳头，伏身趴在云翎枕边：“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弄疼翎儿了。”

　　“若你不得不欺骗我，便接着骗下去吧。”谢景轩仓促地露出一个笑：“至于大夏皇族的规矩，我明白。景轩太想得到殿下，太自私，我逾矩了。”

　　“景轩，若我要为王，便不能在这绝对的规矩上落人口实，我从未排斥过你的心意。可是要我放下一切再赴河山的是你，”云翎轻拍他的后脑勺，“要我接受这份喜欢的同样是你。景哥哥，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才不负山河，亦不负扶倾。”云翎问。谢景轩不曾在意这么多，他只在乎眼前，尽管云翎一次又一次地告诫他，江山为重。他心想，是啊，江山为重。等他扶持云翎登上皇位，他便离去。

　　离去前的一点儿小渴望，终究无法实现么。

　　“我问你，”谢景轩反握他的手，“殿下，喜欢扶倾吗？”

　　“……”云翎霎时红了脸，嗫嚅唇瓣：“啥……啥样的喜欢啊？”

　　“你说呢？”

　　云翎低垂眼帘，张了张嘴：“所有的喜欢啊。”谢景轩又问：“如果我对殿下有非分之想，如同下午那般对待殿下，要殿下在景轩身下承欢，你还喜欢扶倾？”云翎满口答应：“只要旁人不知，皆可。”

　　“殿下是忘了下午如何声嘶力竭地要我别碰你？”谢景轩起身坐床上，将云翎上半身搂进怀中，大手缓慢地伸进裤腰。云翎浑身一僵，噩梦不可避免地在脑海中交替闪现，血和喧嚣，还有不伦的欲望。

　　谢景轩侧首咬他耳朵，喷出一股暧昧的热气：“景轩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我等了你二十二年，殿下人在面前，叫景轩怎么忍？”

　　“你……”云翎难耐地扬起脖子，大口喘息起来：“若你能将父亲从我脑子里赶走，本宫……恩准你行此大逆不道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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