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律

作者:百折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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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种


      顾寒声浑身上下湿淋淋的,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脸色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憔悴。他的手指毫不犹豫地贯穿肋骨,从胸膛里捞出一个血淋淋的东西。
      ——鲜红的表面上还挂着一层稀薄的霜。

      洛阳脑子里“嗡”的一声,天地万物都从他眼前飞快地褪色,他的视野里,孤零零地只剩下了一颗心。

      顾寒声根本没看他,他抓着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狠狠一掷,正正打在阵眼下方的黑色邪火上。震天价响起一种冰结的声音,自那颗心为中心,迅雷不及掩耳地蔓延向四面八方,冻住了已经蔓延开的“火”象,也冻住了堆积在地上的枯叶堆,目力所及,几乎全是晶莹剔透的大冰雕。
      那团不祥的黑色火苗也被冰结,像喷过啫喱水的摩登发型似的。

      顾寒声徒劳地用手遮住胸口的窟窿,事不宜迟地将那阵眼抓在了手心,这之后,有出气儿没进气儿地靠在树干上休息。这方冰天雪地里的气温呵气成冰,但他的前额上汗珠似乎又密了一层,一张脸上渐渐晕上一层红色,原本苍白的嘴唇也越发红得妖艳,就连眼底似乎都红得似能滴出血来。

      他似乎这才注意到还有第二个人在场,他盯着这个洛阳细细打量了会儿,展颜一笑,撑着额头,低低地说,“不赖,这次改进得挺像,以假乱真还挺像回事儿。”

      洛阳像脚底生了根,视线漫无目的地在林间转了转,又转回了那颗挂霜的东西。他的嗓子似乎堵了一团棉花,明明有许多话争先恐后地往外冒,最后都被那团棉花堵回了肚子里。
      他的嗓音像劈了似的,嘶哑难听,“我把你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日日夜夜和你栓一起……你就是这样糟践自己的?”

      顾寒声没有多少力气,他只是静静地靠在树干上,挺温柔地笑了笑,心说,这锁魂囊不错,还懂得修正。

      他自顾自闭上眼歇了会儿,随后弯腰捡起了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随随便便揣回了自己怀里。

      他们眼前的相迅速崩塌,并且没有再出现新的相——大循环难以为继,无疾而终了。
      大片的冰飞速升华成气,方才被定格的火相消失得无影无踪,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是些简简单单的单一相,闭上眼睛在黑暗里看,他此刻就站在最初的阵眼位置,而向四周看去,其他四个人只剩下了三个。
      大循环里的所有一切都消失了,唯独那团黑色火苗依旧存在。

      顾寒声把那阵眼举在眼皮子底下看了看,眼神里流露出一股蔑视,手指蓦地发力——咦?没捏碎?
      他眉毛不自主地挑起,难以置信,心说,“岂有此理!虚到连块破石头都搞不定的地步了吗?!”

      眼前蓦地多出一只手,接走了那块石头。

      顾寒声撑起眼皮看看,尚不自知大祸临头,火上浇油地说,“都告你说人家玩儿的是生扑了——”
      他说到一半,一个激灵,突然醒悟到什么,一脸怔松地向四周看了看。他已经抓住了阵眼,五相大循环已经崩溃了,而这个刚才就站在五相里的假洛阳还毫发无损地站在他眼前。

      他心里突兀地飘过一行字,“完了,这个好像是真的。”

      洛阳不看他,一手握着阵眼,手指发力狠狠一攥,将那石头瞬间挫骨扬灰。
      顾寒声一怔之下,猛地醒透了,他下意识地扯扯大衣把胸前的大片血迹遮住,企图毁尸灭迹,同时条件反射地就开始打腹稿,预备对洛阳好好解释解释这一切发生的始末原委,他甚至不由自主地伸手扯住了洛阳的一片衣角。
      然而洛阳还是没看他,转身转得堪称干脆利索。

      紧接着,五行阵里升起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整个空间发出野兽般低沉的吼叫,晃了几晃。而五行阵真正崩塌的声音,不比打碎一只花瓶响亮多少。
      五行阵破了,悬在当空的锁魂囊失去用武之地,自发回到了林邠的手里。

      顾寒声和洛阳一前一后走出了琥珀池。

      洛阳对程回说,“程哥,你跟姓顾的王八蛋打声招呼,就说我这几天都不回家,出去转转。”
      程回一头雾水,心说你这一回头不就能告假么,用得上我当传话筒么,结果他一张嘴就给应了下来,“啊?哦,好的。”

      “洛阳你等等,你听我解释——”
      顾寒声暂且顾不上要那张老脸,连命也顾不上要,想也不想地一手拉住了洛阳的袖子。

      洛阳被他这一拉,心里那股邪火呼啦一下就烧了个满江红,他猛地一挥手,几乎用吼的声音说,“你他妈别理我!”
      他胸口像绞肉机似的,疼得全头皮的神经元都在疯狂地叫嚣,盛怒之下,那一挥丝毫没有留力。顾寒声就像片草稿纸似的,一下退了七八步,被程回眼疾手快拉了回来。
      洛阳怀着一抔伤心事,逃也似的跑了。

      石典惦记着洛阳那句“顾寒声不是血肉之躯”的话,好奇挠得心痒痒,招呼没打一声,就跟了上去。

      程回莫名其妙地说,“他怎么了?吃枪药了?”
      顾寒声垂下眼皮,苦笑一声,随后再掀起眼皮时,目光里充满了戏谑和同情,说,“做一个棒槌多么好,真羡慕你,可以数十年如一日地有眼无珠。”
      程回脸一冷,猝不及防撒了手。

      顾寒声狼狈地站稳,“……有你这么对伤病员的?”
      北海若一看他的脸色,罕见地没有耍什么贫嘴,像扶老佛爷似的把他扶了过来,说,“死心了吧?能跟我走了吗?”
      顾寒声一脸苦大仇深地摇摇头,“媳妇儿跑了,往哪儿走?”

      不知发生了什么,人群里突然有一小部分人开始骚动。
      顾寒声使了个眼色,“走,我们去看看。”
      北海若梗着脖子,明摆着不乐意,顾寒声指天发誓,“凑完热闹我们就走。”

      人群里让开一条道,顾寒声一看,是东岳,他死了——死相安详,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截干枯的树枝。

      林邠落下云头,众人出于忌惮,纷纷避开这个浑身带毒的鬼物。
      “顾大人,我帮你解决了这个对手,你要怎么感谢我?”

      他说着,手心里悠悠浮起一枚锦囊,锦囊口朝下,白光一闪,在东岳的头顶上出现一面镜子。
      那镜子里呈现出的是水相,并且只是单一的水相。镜子里的东岳原形毕露,一脸奸佞小人的模样,他似乎对此早已做好准备,只见他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掏出一颗火石,那颗火石在他周身包绕出一片柔和的空间来。顾寒声看见那老狐狸四处看了看,随后一屁股坐了下来,一只手在那火石上轻轻一弹,一枚火花飞也似打过来,正是顾寒声所在的金相。

      画面一晃,东岳身边的冰天雪地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山海关,确切的说,是正在徐徐打开的山海关。
      在东岳的春秋大梦里,在那山海关的关门之后,一条笔直的大路横铺在一片荷花池上,直通向道路尽头的王座。那王座纯用金刚石雕刻而成,磨刻得璀璨夺目。
      东岳一看之下,眼睛发直。他做贼心虚地朝四周看了看,难以置信地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下,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一掐必定是疼的了。这个道貌岸然的老臣站起来,像是受到某种蛊惑,一步一步踏进山海关,沿着那条平步青云的路,坐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王座上。平沙杖自发飞来落在他的手里,山海关的关门轰隆一声,紧紧闭上了。

      东岳终于成了自己欲望的刀下亡魂。

      顾寒声沉默片刻,对于东岳的死,只吝啬地给了一声惋惜的叹声。
      想当年,护卫旗下,手持昆吾刀,曾也叱咤风云。只是利欲驱人万火牛,当年的嚯啧宿将,到如今,竟然只能横死当场,害人终害己,倒白白便宜了这么多双热衷于看好戏的眼睛。

      顾寒声环视一周,视线终点最后定格在其余侥幸存活的三岳身上,似笑非笑地说,“还不过来?”
      东岳一死,四岳这个扎堆抱团的小团体等于塌了半边天。既然这三个人没能死在锁魂囊里,那只能说这三个人还没有东岳那么大的胃口和野心,不过迫于东岳施加的压力,只能硬着头皮上罢了。
      倘若一举成功,他们还能沾些光,而如果不幸失算,那阴谋的主策划也不是自己,惩罚固然会有,但也万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顾寒声等了一会儿,也不见这三个人有谁说个一言半语,等得有些不耐烦,皮笑肉不笑地说,“还等什么?等着我给你们府上送个花圈不成?看到我还活蹦乱跳的是不是挺失望?把阴谋讲出来,大家听一听这里头有什么漏洞,你们集思广益,下次好改进改进嘛,毕竟我还活着呢。”

      自古成王败寇,乃是一成不变之理,到了这步田地,剩下这几个糟老头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他这一番话,听上去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没办法,大难不死,心情激动,憋不住。

      北岳冷冷地瞪了顾寒声一眼,“少废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南岳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小声道,“你干什么呀?不说话还能憋死你?这一切都是东岳一手策划的,干你我二人什么事,你说的倒好像你帮了多大忙似的。”
      北岳:“闭上你的臭嘴!”

      顾寒声眼睛一眯,料定这几个老头之间并不是没有抵牾,咄咄逼人地说,“就你,你说。”
      南岳:“是东岳找我们来,说他偶然得到了一块‘女娲补天石’,又说……又说、说顾大人眼下略有微恙,实乃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顾寒声一挥手打断他,“不是这个。”
      南岳张口欲答,胸口上突然冒出来一点闪着寒光的匕首尖,他低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胸口汩汩流出的血,目瞪口呆地转向北岳的方向,喉头一梗,勉力支撑才算立即倒地,不过胸口那么大一窟窿,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北岳面无表情地收回手,扔了匕首,“好汉做事敢作敢当,不错,这个阵,确实不是风云五行阵,这是千变万化的泣血五行阵,我们无人看似分别从五相门之一进入阵中,但实际上每个相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五相大循环。我们四人的身上事先都带着五种克阵的东西,”他大大方方地从怀里掏出一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我们四个并不清楚首先遇到的相是哪一个,备齐了这些东西,到时候随机应变,以五行相克来应对。我们也并没打算寻找阵眼,只等那五相循环将你困死在那阵里。泣血五行阵饮血之后,这阵在紧缩之前会有片刻的松散,我们四人到时自可脱身而出。”
      “琥珀池毁了又如何?生命之树凋谢又如何?就是这天塌下来又管我们什么事?同样是造物生人,凭什么是你高高在上,我们只能听候差遣?今日我们诚然一败涂地,但我不妨告诉你,我即便灰飞烟灭,对于今日之事,也绝不后悔。你就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你我要么你死我活,要么同归于尽,岂能共戴这天、共踏这地?”

      话音将落,他藏在宽袍大袖中的手陡然翻花,朝着顾寒声的面门抛出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顾寒声略一侧身躲过,只是那黑乎乎的东西硬邦邦地砸在了什么东西上,顿时像炮仗一样炸开了成了一片星星点点的碎渣,那碎渣反弹回来,有一小片自后心没入了顾寒声的身体。
      北岳凝目一看,突然不顾一切地纵声大笑起来,“哈哈哈……你死定了,老夫我先走一步,好为你这黄毛小儿在阴曹地府中占个一席之位!”
      他的笑声浑厚,在这片空间里激起一片回声,他保持着仰天大笑的清奇造型,自我了断了。

      “就你这种觉悟,”顾寒声这回连惋惜都没有,“倘若真的坐上这天地共主的位子,我九州数万万生灵焉有不死的道理?连个活物都没有,你预备统治谁?如今蠢死,也是罪有应得。”

      “他手里是什么东西?你们用什么东西偷袭的?快说!”
      北海若一脚踢在南岳的肩膀上,鼻孔呼哧呼哧喷着气。

      南岳:“是三昧真火的种子……不是我干的……”
      “你们哪儿来那么多话要问,还收不收监了?”西岳搡了他一把,尖着嗓子道,“我们将那火种放在阵眼的下方,预备着倘若他能侥幸躲过五行大循环不被困死其中,能够顺利到达阵眼,那也绝料不到阵眼下还是一片陷阱。到时候我们见机行事,将这火种种在你的身上,你还有不被烧死的道理吗?”
      “我想说的是,今日你能侥幸逃脱,并不是你有多么神通广大,只不过是我们策划不周,倘若我还能再活十年,定取你性命。”

      这背后的阳谋阴谋大白于天下,顾寒声有点疲惫,他头疼地半靠在程回身上,心说这他妈都什么事儿,不就是个九州长的位子么,你当我稀罕?白给你行不行?
      他想到此处,上半身略微向前倾,寂寞如雪地自答道,“不行。”

      林邠突然在白玫身后推了一把,遥遥对着顾寒声说,“顾大人,这女人,我想我是不是该物归原主了?”
      顾寒声看过来,爽朗地一笑,大大方方地承认了,“那就多谢林宗主成全。”

      “我是看在千阳的面子上,”林邠转身,逐渐走出众人视线,声音还留在原地,“跟你顾大人可没什么关系,别自作多情了。白玫在我身边潜伏多年,杀不杀她对我而言倒是无所谓,可我想若是杀了她,千阳大概会伤心罢?另外,顾大人别忘了,我们的五月初九,山海关之约,不见不散。”

      他固执地不肯改口,固执地一遍遍叫着“千阳”的名字,似是旧情深厚似海。

      顾寒声目送他走远,一转眼,就发现这大厅里的人都跟狗看肉骨头似的,眼巴巴地瞅着他。
      “看我干嘛?看我就能躲过牢狱之灾了?”他心塞地说,“当时举旗跟着东岳造反的时候,怎么就没像现在这样,用感恩戴德的目光对我行注目礼呢?来人,收了!”

      他的语气听上去并不十分严肃,人群中稀稀拉拉地响起一阵嘈杂的哀嚎声。
      “我们哪知道东岳大人是居心叵测啊?我们只有听话的份儿,求大人高抬贵手啊……”
      还有些人,看着这个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的大人,专门逢迎拍马屁地说,“顾大人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怎么会下此狠手惩罚大家呢?”
      人群中立即有人捧这说话之人的臭脚,只听得大殿之下一片附和的声音,“就是就是,放宽心放宽心。”

      “看上我的恻隐之心了是不是?”顾寒声挺和气地笑笑,目光在众人脸上溜达一圈,脸就拉了下来,“想得美,不给。”

      顿时大殿里一片乌烟瘴气,钧天部接到军令,押走了这一帮乌合之众。

      北海若手忙脚乱地伸手拍打顾寒声的后背,“那你什么感觉?”
      顾寒声特别平静地背了一句广告词,“暖暖的,很舒服。”
      北海若气不打一处来,登时在他背上糊了一巴掌,“说人话你小子。”

      顾寒声身形垮塌下来,软绵绵地说,“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油尽灯枯,我要翘辫子了——”
      北海若一阵鸡飞狗跳,真想一脚将他踹回北海。
      “不行,我还没把我媳妇儿哄回来啊我操,”顾寒声安静了没一会儿,不死心地鬼哭狼嚎了一声。

      “……老子不治了!”北海若一张脸上颜色,红红绿绿得挺好看,“你还哄媳妇儿,你先哄哄我吧。”

      这时候,石典尾随着洛阳,跟进了市三甲医院的心外科住院部。
      他看见洛阳一动不动地坐在医院走廊的塑料椅子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元神出窍的状态。

      “你是想问问我为什么认为顾寒声不是血肉之躯来的吗?”
      洛阳伸出手,当空抓了一把莫须有的东西,对站在一旁的石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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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顾大人的人设都偏鬼畜了= =
    元旦假期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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