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律

作者:百折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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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定


      焚化炉是个长方体的大抽屉,沿着滑轨把此巨型抽屉送进焚化炉里,炉口处还有一扇小铁门。

      洛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拖到这个寒气逼人的鬼地方,不过用脚趾都能料想得到,一定是千阳这王八犊子的花招了。

      他和一缕鬼魂一同幽闭在这样一个针尖大的地盘里,唯一想到的只有一个字:逃!
      他上下牙关咬得难舍难分,把侧脸架出了一道钢锋一样锐利的线条,似乎惟其如此,才能咬住自己的心、咬住自己的力气、咬住那些正在消失的东西。

      情爱、怜悯、慈悲、恻隐、悲痛、忧伤……

      他无法想象,没有了这些东西,他将变成怎样的一具行尸走肉!

      几乎是一瞬间,他在奋力的反抗中抽出神来,一眼看见了一双眼睛——死气沉沉的,似有无数的委屈,被埋葬在暗无天日的眼眸深处,无法言说。

      洛阳心里像被蝎子蛰了一下似的,剧烈挛缩起来,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胸腔里顿时就有一口气冲破闸门,声带振动,他短促地“啊”了一声。

      眼前这人竟然就是多年前的他自己。
      空有一具花里胡哨的皮囊,芯子里一片空空如也,只剩下了一腔不知丛生于何处的执拗与倔强,整个精神家园被摧毁得一片荒芜。
      这也配称是个人!

      “你当初为什么要搭救那一对母子!在雨中!”
      洛阳突然喊了一声。

      澹台千阳在这个简单得几乎不费思考的问题面前,却愣了一下,发亮的残魂上浮出一丝暗淡,淡淡道:“手欠。”

      洛阳被狠狠噎了一下:“……”
      真是……野蛮!

      他又锲而不舍地冒充心灵导师,对野蛮人加以开化,“不,不是这样的,那是因为你的恻隐之心还没死,你是良心未泯的,”他仿佛怕被别人一打断,要一鼓作气地厚着脸皮,口是心非地夸一夸这个“迷途不知返”的人一样,噼里啪啦地语速飞快,“不仅如此,当杨雨亭要委身下嫁于你的时候,你本可以拒绝,但你却答应了,因为你知道这一对孤儿寡母和你一个单身男人同在一个屋檐下,难免要遭街坊邻居闲话;当魏云举说他离不开你的时候,你留下一封书信悄悄溜了,因为你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叫他忘了你。你明明是个心细如尘的人,为什么非要逼自己那么不近人情!”

      千阳挑挑拣拣地听了洛阳瞎嚷嚷,明明是一番褒奖,他眉毛稍都没动一下,只好整以暇地赏了他一个字:“烦。”

      洛阳闭眼喘了口气,呸出一口血沫子,十分不识时务地火上浇油道:“你这个表里不一的懦夫,以为用猛禽的狠毒外表,就能把绵羊的的柔软内心掩藏起来吗?痴心妄想!要靠近你的人会被你的眼神刺成蜂窝煤,要伤害你的人照样会一剑刺穿你的心!你这个可怜虫,在无数个夜晚只能躲在角落里形影相吊,没有相濡以沫的人,更没有相呴以湿的人!”

      “我就是你,恐怕你也就只敢对自己这样野蛮。我几乎无法想象你有过一个怎样的童年,是什么样的童年才能产出你这样一个外表光彩照人内心一片荒凉的怪物!”

      ——即便都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下一刻他的精神将永远消失在这世上,可他还不忘自己长得光彩照人这一点,可见也是个骨灰级自恋达人。

      话音方落,洛阳明显感觉周身那山雨欲来的胁迫小了许多,他还以为自己的夸夸奇谈已经奏效,便悄悄地把眼睛留出一道缝。

      他看见那个怪物正若有所思地也在看着他,像是一个顶级食神正在研究一尾鱼那样,仿佛在思考到底从哪个地方下手,能把那一张喋喋不休的嘴撕个稀巴烂。

      “我是个怪物,你是个什么呢?绣花枕头废草包?还是银样镴枪头,好看不中用?”
      千阳牵起嘴角,冷冰冰地还击道。

      洛阳眼前一黑,险些背过一口气去。
      他定了定神,“别说我有用没用,最起码的,我知道自尊,也知道尊敬这个社会,懂得自爱,也爱这个社会。我是由一撇一捺构架起来的有血有肉的人,是一个具有三维立体结构的人,我不像你,只是一个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压得扁的不能再变扁的二次元的怪物。”

      “妇人之仁,”千阳的眼神黯淡下去,骤然手掌发力,将他连人带那个大铁柜子击出大老远,“滚!收起你那些陈词滥调,我并不需要。准备给自己写遗言吧。”

      洛阳顺着那个大铁柜子在太平间里滚了几滚,铁皮撞在地板上的巨大声响简直要把他的灵魂都震出窍来,此外,还晕啦吧唧地从那一句“遗言”里咂摸出了一层可怕的意思——最后几天了,好吃好喝的,别委屈了自己。

      他眨眨眼睛,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要遭这份儿罪——仅仅因为他是个“主”,便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受这等侮辱吗——他就彻底沉默了,嗓音连同心灵,一同变成了哑巴。

      太平间里所有的自然光都骤然变暗,那个罪魁祸首施施然从焚化炉黑黢黢的洞口飘出来,宽袍广袖、遗世独立,带出了一身“遗老”的味道。

      洛阳抬头看了他一眼,之后便低下头,目力所及之处,只是那人的一双鞋。
      他想了想,然后说:“‘……两只脚不离痛楚,不离障碍,不离石块路,不离荆棘丛,有时还陷入污泥,但是,他的头却伸在光明之中’。不要以为全天下的重担都压在自己一个人的身上,不要因为脚下的泥泞忘记头顶的光明。你要相信,既然玫瑰和向日葵可以共存,那么大爱和你口中所谓的‘妇人之仁’,也是可以和衷共济的。很可惜,这两者我都有,而你却怀揣着一颗造物主的心,活在熙熙攘攘的尘世里——就像一个六岁大的儿童,用巴掌大的脚偷穿了妈妈的高跟鞋。”

      “给我三天时间,我心甘情愿跟你走。不过你不要以为这是屈服,或许,只有我才能拯救你。”
      说完,洛阳扶在墙面上站了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阵阵脚步声,不多会儿,有人按下门把手。洛阳眼疾手快地抓住内侧的手柄,低声道:“三日之约,决不食言,你快走吧。”

      结果,人家也用不着他下逐客令,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洛阳木木地眨眨眼,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啐道:“没心没肺!养不熟的白眼狼!”

      外面的保安察觉有异,猛地用力,洛阳虎口巨震,仅剩的最后那点力气,全都用在了紧扶着墙不让自己后脑勺着地上了,保安闯了进来,只看到一地狼藉和一个靠坐在墙角的迷瞪瞪的洛司令。

      洛阳:“帮个忙。”
      保安哭丧着一张脸:“出什么事儿了?”

      洛阳上下唇微掀,不知道念叨了一句什么,保安纸糊的驴似的“啥”了一声,洛阳艰难地咽口唾沫,硬是飚了一嗓子,那气势简直能把房顶掀翻,“我说把我从窗口扔下去!”

      保安真是不敢苟同。
      也难为他在医院里站岗这么多年——
      一方面,在四面八方的彪悍医闹手里百炼成钢,知道遇到这等人命关天的危急情况,得首先瞒过良心的眼睛,把麻木端上台面,以防惹祸上身。
      一方面,又在穿白大褂的那帮人身上,知道得先救命。

      所以这两方面拉锯,就把这位保安拉得原地不动,先看了眼屋角的监控,发现监控的指示灯是关闭的,然后,他竟然义无反顾地掉头跑开,叫人去了。

      洛阳见状,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没把自己卡死,他心说:“妈蛋!我坐拥金山,难不成还讹你不成?”

      等保安再次露面前,他自己从后窗口爬了出去——对于三天时间,走楼梯简直慢到不可理喻——有“超能力”在身就是不一样,除了千阳留在他身上的那些无法愈合的伤,他一咬牙一跺脚,就还能健步如飞。

      他急匆匆回到家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了那罐子“洛神婆牌神农水”,就急匆匆地离开了家门。

      但奇怪的是家里竟然没有一个人——除了大活宝和二活宝正其乐融融地“父慈子孝”。

      他抬脚路过顾寒声的房间,深深地看了门把手一眼,抿了抿嘴唇,心说:“我的天呐,你竟然主动跟别人定了一个‘三日之约’,说好的把此人泡上床呢?”
      孩子顿感心塞无比,觉得自己是开天辟地以来首屈一指的大傻逼,大傻逼默默地走过这个房间,用步伐的缓慢与沉重表达了自己对此屋主人的眷恋——
      慢慢走真能耽搁不少时间呢!像他这样一个自己给自己判了个三天后问斩的死刑犯。

      “也不知道今后再看见他,有没有能力再死乞白赖地爱他一回……拉倒吧,千阳那个冷血无情的疯子。”

      然后他就掉头返回了医院。

      他师姐那个病房里的可怜母亲还原封不动地坐在床上。

      洛阳还专门带了自己的白大褂,像模像样地挂了胸牌,为了增加自己是个救死扶伤的医生这一信号的可信度,他还顺手摸了一副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
      看上去像个才华横溢的年轻大夫,而不是一个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毛头小子。

      他走进一点,听见那母亲在低低地一人自言自语。

      年轻妈妈看见一个大夫大步走过来,呆滞的神情更为呆滞——正是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手起刀落,便给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宣判了死刑——她下巴收回去,眼神因为枯涩呆滞而显出几分阴鸷,提起嘴角无端地笑了一下。
      “我的孩子啊,这世上只有痛苦是最便宜的,它不仅一文不值,它还买一赠一。是啊,还活着干什么呢?睡吧睡吧,没有人来打搅你,没有人再会用粗针头扎进你的血管。”

      在此期间,原本安心睡觉的孩子——尽管喘鸣声一直没有停歇——突然浑身剧烈抽搐起来,嗓子眼里发出一丝细细的尖鸣声,四肢缺钙似的痉挛发僵,格外费力地啼哭起来。

      年轻的妈妈裹紧了自己的孩子,仿佛失去了理智,也抛弃了所有的教养,恶狠狠地对着洛阳说:“滚!”

      洛阳敛目低眉,不为所动,他三下五除二地解开那孩子的层层包裹,从自己白大褂里掏出一管不带针头的注射器,沿着孩子唇缝将神农水挤了进去。

      年轻妈妈的一张脸几近扭曲变形,惊慌失措地掐着他挽起袖口而赤/裸的胳膊,尖声道:“你要干什么!”
      正逢洛阳脾气不好,气压十分低,便没好气地回了她一句:“自己有眼睛不会看?不识好歹么?”

      没过一会儿,那孩子的剧烈抽动渐渐慢了下来,急促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一直胡乱蹬踏的胳膊腿也舒展开,一动不动,犹如安息。

      洛阳心头猛地一跳,略带慌乱地去摸脉搏呼吸。

      只是暂时地入睡了。

      备受煎熬、接近失心疯的母亲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愣愣地说:“谢、谢谢?”

      洛阳松口气,本该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个病房,但却因为腿软,十分没出息地一下子瘫进了家属椅子里,对这个妈妈那疑问句式的“谢谢”翻了个白眼,心说:“可惜我并不觉得你很客气。”

      年轻妈妈似乎对于自己此前错怪了这个大夫而暗自羞愧,清了清嗓子,支支吾吾地说:“这、咳,这是什么药?为什么以前的大夫都没有给用上?”

      洛阳没理她,他再琢磨一个更大的问题,“证实洛神婆水效果立竿见影,可手里也就这么一罐,更多的还在昆仑山的后山上,而患儿却这么多——杯水车薪,难以奏效。怎么办?”

      回过神来的时候,年轻妈妈不知何时已经扯到了自己的家世,活像逢人便哭诉的祥林嫂:“……孩子他爸叫张懋森,是个在风流窝里花天酒地的窝囊废。自打把我们娘俩丢进这个抢钱的医院里,足足有十天半月没露一面啦,家底早八百年吃光当净了,因为欠了一笔医疗费,就连这个病房都没资格住了……”

      “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洛阳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办,没工夫听她在这里卖惨,起身准备走。

      “……张懋森个杀千刀的,欠了一屁股赌债,追债的人都堵到家门口啦,他自己脚底抹油溜了,我那时还大着肚子,拿什么还给那一帮凶徒……”

      张懋森、张懋森,起的倒是个人名,怎么净干些畜生才干的事儿呢?
      洛阳转身走出病房,没几步,第六感上涌,觉得大事不好。

      至于是哪里不妙,他说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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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两只脚不离痛楚,不离障碍,不离石块路,不离荆棘丛,有时还陷入污泥,但是,他的头却伸在光明之中。《悲惨世界》雨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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