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律

作者:百折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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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花香


      “老身、老身……”杨雨亭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千年的游魂似的,“老身”了半天,愣是没老身个所以然出来。

      程回一动不动地陷在沙发里,似乎正在诠释何谓“咬人的狗不叫”。

      顾寒声袖手靠在一侧,在杨雨亭这一愣神之间抓住了突破口一样,十分好心地帮着她梳理了一番,“在你身死之后,由黑白两位无常使者带你进入地府,首先在业镜之前打个照面,生前罪孽与善行两不相抵,赏罚自有公论。赏罚之后,生魂司中自会根据结果生成来世的梗概,十恶不赦的人为他人当牛做马……”
      这话听上去颇有些类似于江湖神棍,但姓顾的说出来,到好像这是史诗级教科书似的那么理所当然——足可想见有的人天生就是资深大忽悠。

      “为什么是这样?难道前世造孽的人来世便一定没有好下场么!”杨雨亭忽然情绪激动,手攥成拳,双目赤红,恨恨道。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正所谓因缘际会,不过是一种说辞罢了,人生一世,我命由我不由天。有的人前世为非作歹,怙恶不悛,来生依然是人性本善,但身带罪孽自不必说,这其中,有一部分人一生为世所欺,临到死前,不过一句‘天下负我’,不曾因为自己这一世的苦难而为祸四方,这叫自我救赎;还有部分人,因人欺辱,弃善从恶,罪孽日深,这就是自我放逐。”顾寒声十分大尾巴狼地瞎逼逼了一顿,话音一转,循循善诱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句佛理要悟透又有何难,难就难在,它无法让人押上身家性命去相信轻飘飘几个字呐。”

      书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叮叮哐哐的嘈杂声音,顾寒声起身开门一看,登时有些啼笑皆非。

      大活宝遍体鳞伤地躺在一片碎瓷器中,浑身上下全是抓痕,从伤痕的宽窄程度来看,这些伤口很明显,都是自己抓出来的。并且他已经浑身鲜血淋漓,可它还在不要命地刺挠个不停,似乎身上有十万只虱子正在开“第一届全身虱子代表大会”。

      顾寒声瞅了一眼大活宝的育儿袋,心下明白了三四分,敢情是小活宝在大活宝的育儿袋里瞎闹,给大活宝挠得痛不欲生,又好气又好笑地叫了一声,“兔崽子,滚下来!”

      “妈呀!”
      洛阳出得房门,居高临下地看到一地袋鼠毛,手扶栏杆,轻身一跃,从二楼跳到了一楼,落地的时候,十分心机地脚下一滑,整个人张牙舞爪地往前扑,可谓是个有困难要耍流氓,没困难制造困难也要耍流氓的资深老油条。

      顾寒声轻飘飘地一闪,洛阳眼看吃不到豆腐,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自己老老实实站稳了。

      顾寒声一手捏住他耳朵,下巴尖微扬,舌尖上压着一点含混的笑意,“去,自己捅的篓子自己补,收拾完了给我进来。”

      洛阳忽然抬头挺胸,脊背挺得溜直,一本正经地,“Yep!”

      他收拾完一地狼藉,蹑手蹑脚地潜进书房的时候,杨雨亭正在追忆。

      “那日,黑白无常带我进入地府,在路过琥珀池的时候——我是后来才知道那里叫做琥珀池——从林子里突然窜出来一片血荫,期间的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就身在十八层地狱,说来也十分奇怪,我能看见所有往来的魂魄,但所有的魂魄都似乎看不见我。我就是在那里看见云举他身带枷锁,他晕倒在一片沼泽里,离万劫不复只有一步之遥了。”

      顾寒声:“血荫?”
      杨雨亭:“对,是血荫。在这一阵血荫出现之前,先有一股十分奇怪的味道,现在想起来,似乎是一种……百花香,和长安街上小贩鬻卖的粗制滥造的胭脂一个味道。”

      程回冷笑一声:“难怪黑白无常期间被撤换了一次,这职可失得大发了。”

      洛阳给自己搬了个懒人沙发,和一只大懒猫似的,没形没象地窝在里头,进来的时候还带了一包五颜六色的果脯蜜饯和一杯花果茶——舒服得不像是来听冤案的,倒像是来养神仙的。
      他还时不时地用胳膊肘捅捅程回,示意“有福同享”。

      顾寒声余光瞥了他一眼,一边心说“丢人现眼的东西”,一边自暴自弃地凑过去捏了一把松子,指尖一捏,把松仁丢在果盘里,把壳塞进了自己裤兜。
      “嗯,知道了,你接着说,你落脚的地方是十八层地狱,这是你后来知道的,还是当时就知道的?”

      杨雨亭:“早知道和晚知道,这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了,”洛阳一边吃,一边看自己完美无缺的脚丫子和指甲盖,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给脚趾甲上抹一层指甲油,他头也不抬地道,“如果你是后来才知道那个地方是十八层地狱,那证明有人暗中引导你,先让你看见自己的儿子在里面受苦,而后在‘机缘巧合’之下让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如果你当时就知道你身在何处,只有一种解释,你在说谎。”

      杨雨亭摇摇头,看见洛阳,目光就此变得□□起来,“我确实就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我也并没有说谎——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洛阳一笑,指指自己太阳穴,“我记下了。”

      “瞎打什么岔,”顾寒声捏了个蜜枣塞他嘴里,迎着洛阳怒目而视的目光慢条斯理地捏开一枚松子,“之后呢,你是怎么离开的?”

      “我之前说过,我的云举从小知书达理,虽不敢说连个蚂蚁都不忍心得罪,却也称得上一个宅心仁厚的人,断无死后受刑的道理。倘若这就是天理,我看着天理,哼,倒是一种邪门歪道,不遵也罢。我当时心急如焚,想也不想就往里冲,没料到我竟然一步就越过了刑房的墙壁。但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我的手根本无法触摸到他,一靠近他就会直接穿过去。再后来,那股百花香和血荫再次出现,我被吹散,再后来,我醒来时就还躺在琥珀池外,黑白无常不知何时都不见了,倒是牛头马面带着我走进了冥府大殿。”

      “宅心仁厚?为了一己私欲,便心甘情愿被十方恶鬼当枪使,倘若这能称得上宅心仁厚,那天下间所有人都能成圣成佛了。别张口天理不公,闭口天理不公,天理是什么东西,恐怕还轮不到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凡人来指手画脚——天存在多久,你存在多久?天还万年如一日地在你头顶,而你却要魂飞魄散了,谁的理大还用问?”
      程回坐姿不变,专门挑那一大盘果脯蜜饯里的黄桃干来吃——似乎心里苦,需要甜点来缓和一番。

      “对女人横什么横,”洛阳还是笑眯眯的,抓了一把果脯丢到面前的烟灰缸里,不知使了个什么小把戏,那一缸子果脯瞬间燃了起来,眨眼烧成了一把灰,“吃点果脯消消气,程哥不近女色,狠起来六亲不认,连我都揍。”

      程回一点反应都没有。倒是杨雨亭,她的神色缓和了许多,心里明知眼前跟那人有天壤云泥之别,但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活像视奸。

      杨雨亭一脸茫然,“什么十方恶鬼?”

      顾寒声:“就是你口中那个宅心仁厚的儿子,他为了还能再见慕清远,鬼迷心窍,临死前答应以身为带,将困在十八层地狱的十方恶鬼替了出来——这大概是你儿子被困在十八层地狱的原因,他连这等苦处也是甘之如饴的。”

      杨雨亭瞳孔皱缩,瞬间咄咄逼人起来,“胡说!他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又有什么能耐,能跟十方恶鬼有来往?”

      顾寒声漫不经心地,表情十分值得人玩味,“是啊,他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怎么能犯下这么滔天的罪孽?”

      “话不能这么讲。”
      洛阳抽出一张一百的纸币,“你就说钱这种东西,也就是废纸一张,可是老祖宗们都怎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钱有错吗?钱不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它甚至连胳膊腿都没有,可它却能驱使天下守财奴,钱这个锅背得真冤。不就因为它能换来香车宝马美酒华服么?”
      “你儿子虽说是个顶没用的,但他对慕清远一片痴心呀。一个人要是对另一个别的什么人有了刻骨铭心的迷恋,他的眼睛里还容得下别的?他的爱慕就如同一片树叶,障住了他的眼,你还指望他能看见什么?”
      “你儿子没本事和十方恶鬼有一腿,但这天下那么大,自然有人有那个本事。苍蝇不盯无缝的蛋,要是你儿子清心寡欲,自然百邪不侵,还用得着你来替他伸冤么。”

      顾寒声刚想夸他一句,没成想这小没出息的又画蛇添足地补了一句话,“哎,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是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一物降一物。”

      程回、顾寒声:“……”
      废话恁多!瞎显摆什么?

      杨雨亭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呢?是什么人利用了我云举?”

      顾寒声手指在胳臂上连弹了一阵,耐人寻味地道,“这就要问你了。你曾说过有个疯癫的道人找上你的门来讨酒喝,跟你说你家宅子不寻常。”

      杨雨亭点头,“是,当时云举每日卧病在床,他上门说我儿子的病并不是医家所能诊治的寻常病,而是邪气入侵所致。我没相信。”

      “你记不记得魏云举曾送你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可有此事?”

      杨雨亭低头想了想,“确有此事。”

      顾寒声问道此处,突然话锋一转,“你被人指引着,知道了你儿子被困在十八层地狱里受苦受难,醒来之后便开始告状伸冤么?告状告了足足七百年,就没想过这其中的蹊跷么?凭你一介女流之辈,即便是由莫大冤情支撑还能维持形体不散魂,能一步一步告到钧天部,可我九州的部下都是酒囊饭袋不成?竟无一人能替你儿子伸冤?”

      话音刚落,杨雨亭的身影突然拔高,头顶直逼天花板,袍袖间有阵阵阴风鼓荡其间。她的脸上,一层脸皮开始寸寸龟裂,似乎是芦荟胶抹得过多,脸皮绷得太紧,绷出来的细口子。
      很快,那些裂痕彼此相连,脸皮成片状脱落下来,内里露出一张坑坑洼洼的糙面黑脸,一双眼睛一上一下,往上斜着的眼睛直欲飞出额头,往下斜着的眼睛紧紧盯着地面活像要捡钱,鼻孔朝天,嘴唇又过短,遮不住门牙,丑陋不堪。
      “不错不错,我的州长大人,竟然被你撞破了。”

      洛阳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庞然大物,一口尚未来得及咽下去的茶水蓦地就喷了出来,形如喷壶,“什么玩意儿!丑得简直触目惊心!”

      他敏捷地向后一跳,几乎下意识地,一把拉住顾寒声的袖子,用蛮力将他往自己身后一塞,煞有介事地道:“离他远一点,听说丑陋这种特质能传染。”
      顾寒声缓缓推开他,轻叱一声,“胡闹。”

      那庞然大物饶有兴致地咧嘴一笑,动静堪比五级大地震,把书房天花板上的吊灯震得一阵摇晃,墙皮都开始往下掉,大吊灯晃来晃去,瞬间灭了个一干二净。

      黑暗里,洛阳什么都看不见,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归于一片死寂,只能凭感觉和耳边划过的风的动静来躲闪反击。他的手划过一个十分坚硬的东西,拿东西表皮冰凉粗糙,他下意识并指发力,指尖上蓦地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十指连心的,指甲断了。

      “我家主人要我带给你一句话,‘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但重新有光明照亮房间的时候,墙上的钟表才移动了五分钟,庞然大物也不见了踪影。

      顾寒声方才一手劈下去,劈到了那东西的肩背,到现在手臂还一阵发麻。
      他甩甩手,说:“啧,石头成精了。”

      洛阳看看自己指尖上的血迹,甚为嫌弃地皱皱眉,随便抽了张纸一裹,不知为何,心里潮起一股烦躁。

      程回扶起他,“没事吧?”
      “没事,”洛阳摇摇头,“这个杨雨亭是别人冒充的,那么真正的杨雨亭又在哪里?”

      “灰飞烟灭——死绝了,”程回说,“倘若你是幕后人,会留下这么一个把柄等着人来抓么?”

      顾寒声:“现在看来,吸星盘的下落我们已经找到了。杨雨亭是什么时候被取代的,为什么我们三个人都没能看出来它的真身?那么‘它’的话,真真假假,有几分是值得相信的?确有‘百花香’存在么?”

      程回:“听闻吸星盘里网罗了天下间所有罪无可恕之人的恶意,其本身腥臭无比,要掩人耳目……”

      顾寒声心有灵犀:“你是说,有人用‘百花香’来遮掩吸星盘的臭不可闻?”

      程回:“算作一种可能。”

      吸星盘成了精,混进来扰乱视听,有什么目的?
      顾寒声皱眉,忽然想起来自己那日在十八层地狱里审问残余的十方恶鬼时看见的一角衣袖,十分肯定地道,“吸星盘的背后还有个什么东西在指导他一步一步该怎么做,或许跟‘百花香’有牵连。”

      程回:“可能是林邠么?”
      顾寒声深吸口气,又吐出来,“绝无可能。‘百花香’通过吸星盘控制了魏云举,利用魏云举对慕清远痴心一片这个弱点,要魏云举死心塌地,冒死前去雪狐一支遭受雷劫,而那时候,林邠盗了昆吾刀,趁火打劫,砍死了雪狐一支,顺带也砍伤了魏云举——林邠和‘百花香’是两股截然不同的恶势力。”

      程回:“林邠的目的我们几乎可以肯定了,他就是想挑拨离间,趁机掀起九州大乱;‘百花香’呢,它借吸星盘潜在我们身边,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顾寒声:“敌在明我在暗,林邠姑且不用太担心,倒是‘百花香’,此前为所未闻,似乎是想通过杨雨亭误导我们去相信什么。”

      洛阳把自己手上的血迹蹭了又蹭,皱着眉,“如果美人你方才没有撞破那什么吸星盘的真面目,它下一步打算编造什么?”
      顾寒声想了半天,“它似乎是幕后主使派来的一根搅屎棍子——目的在于,挑衅,告诉我有这么一个神秘的存在,”他忍了忍,最后终于没能忍住,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他妈的。”

      这几个字,简直把洛阳听得神魂颠倒,连指尖上的疼都忘记了。

      “好了,我已经知道了,”顾寒声一掀眼皮,心里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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