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律

作者:百折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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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腿


      他此时的心情一言难尽,十分复杂,说起来……大概也勉强可以用啼笑皆非或是哭笑不得来概括一番。

      洛阳啊,洛阳。
      这个孩子曾走遍全天下的名山大川,却不一定见识过人心的沟沟壑壑。他姿态万千,却无一例外都以灿烂打底,像一卷万花筒,千奇百怪,每个模样都令人耳目一新。

      暗中护着他的时候,留着一只眼睛,看他扯天扯地地胡来,其实他是纵容的。
      真正由台后转到台前,可以明目张胆地护着他了,他才设身处地地领略了一番自己对这孩子的“仁慈”,摸着良心说,这种“仁慈”才是真正的毒药。

      他试图为自己对洛阳的心慈手软找一个不得不如此的借口或是理由,找来找去,只能归咎于他自己曾经领略的苦处,因为曾经难到只剩了下一个不懂天高地厚的信念,便成了一个对苦处三缄其口的哑巴,所以也希望洛阳在接手他之前,能够畅快淋漓地放肆。

      九州长、九州长,这个位子前铺陈了一条腥风血雨的路,这个位子上的人肩负了囫囵整个天下的斤两,冰清玉洁的人自一脚踩上这条路开始,就得为自己将来的心狠手辣做好心理准备。

      需得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的心,要在任何杂念登堂入室的第一时刻,把它清扫出去;还得一只眼睛盯着五湖四海,叫它不要被四海升平所蒙蔽。

      “想要什么?你还想要什么?在你的仪式到来前,还有什么我能满足你的?”
      顾寒声默默地想着,突然疲乏了似的,抬手在自己眉心捏了捏。

      因为冒出了一个十分不合时宜的念头——洛阳似乎最想要的是他——便越发沉默,他倒想一巴掌甩他脸上,提溜着他的头发,不分青红皂白地给他扣一盆子苦口婆心,可是他也知道这样的效果无异于填鸭,洛阳打定主意不往心里去的,他的唾沫星子即使淹了龙王庙,洛阳依旧我行我素。

      “喝杯茶?”
      温故里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飘来,正正撞在他耳朵里。

      顾寒声环视一周,看到在极远处,一片衣角绕进了一处山障后。
      他不温不火地扫了眼已经你一拳我一脚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心说手心手背的,一个十足欠打,一个急需发泄,没一个省心的,闹呗。

      他拍拍屁股,施施然走了——
      温故里邀请喝茶,让他骤然升起一股中央纪检委到地方视察工作的感觉,他向来相信他的感觉,他猜想在他不曾知道的上古过往里,温故里至少是个手握重拳的将军。

      但《九州志》里竟然没有丝毫此人的记载。

      响当当的人物,或者能翻云覆雨,或者能扶大厦于将倾,《九州志》上最起码留下了至少一行白纸黑字。
      而温故里的记载,只有个姓名,他的生平,似乎被一阵大风吹跑了。

      小屋子前,程回只有第一拳占了个大便宜,此后接二连三的拳头都受到了洛阳七七八八的顽强阻挠。

      程回脸阴沉得要滴下水来,光用蛮劲,跟个二流子似的,拳风横七竖八地瞎来,根本没有一点章法可循,纯粹看心情,打那算哪儿,活退化了似的,用一种瞎子也能看明白的鲁莽在出招。

      饶是洛阳自忖是个能看人下菜碟的聪明人,丝毫算不出程回下一掌会从哪个角度杀出来。而程回的掌风太密,将他压制得严丝合缝,他一点反守为攻的胜算都没有。
      他一边不顾体面地上蹿下跳,一边脑子飞快地转:“程哥是个极克制的人,面冷但心不冷,平时有顾寒声罩着,他和这人虽然不那么亲近,但插科打诨也能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更何况这人对自己还有救命之恩,无缘无故地拳脚相加,这倒是破题头一回。”

      事出有因的,洛阳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砍树,后人就得跟着晒太阳,不是他洛阳跟这人有了什么过节,一定是他的,姑且说前身吧,他的前身曾跟程回有了什么不愉快。

      并且以程回百忍成钢的个性,不到忍无可忍不会大打出手,由此推断双方之间的委屈一定在己方。

      想通了这一关节,洛阳就仿佛瞬间理解了程回的反常似的,眼神跟着柔和下来,且战且退的时候还特别乖巧地喊了一声“程哥”,试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误会也坐下来喝杯茶哥俩好地聊,别这么野蛮粗暴。

      程回显然不这么想,他猪油蒙了心,除了一掌劈开风的声音,别的充耳不闻。

      人极不冷静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而往往事情过后,他们又都会陷入深深的自责里。
      洛阳眼风扫见四周都没有顾寒声的身影了,内心反倒十分冷静,本来有二两重的胆子也翻番增重,成了四两。他一旋身,飞快地绕到程回侧手边,肩膀生生扛了程回一掌,也以此为代价,两条胳膊囫囵地拧住了程回的上半身,把他紧紧箍住了。

      胳膊上传来的暖意叫程回有一瞬间的清醒,暴走的山川长仿似被按了暂停键的俄罗斯方块,愣了愣,眼圈蓦地红了。

      洛阳跟小朋友抱大人腿要糖吃一样,以两条胳膊环成一圈将程回制住,上半身弯下去,躲在程回后背躲避打击,然后立竿见影地感觉到程回不动了。
      “程哥?”他试着喊了一声,小心翼翼的。

      他因打架而衣衫不整,裸露在外的胳膊上突然承接了一滴泪,冰凉的。

      洛阳似乎被这一滴泪冻住了似的,茫然地眨眨眼睛,难以置信一般,愣住了。

      他讪讪地放开手,蹭掉鼻子上的血,手足无措地站在程回一臂之距的位置,想了想,特别认真地说,“我想我以前一定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你劈头盖脸地来兴师问罪,我都能理解。但我姥爷还说了,万事得求个心服口服……”

      “不关你的事,”程回木着的眼珠子忽然转了转,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脸,片刻前的剑拔弩张倒是不见了。他硬生生地转了个话题,“饿了吧,进来填填肚子。”
      撂下话,推开他的手,率先带头往回走。

      洛阳有一丝小不痛快,一侧眉毛略略抬了抬,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往回走——
      人前他盛气凌人,有时咄咄逼人地要人恨得牙痒痒,别的不说,至少在医院门前要给他脑袋开花的专业医闹们,排着队能组成一个加强连;但他也有这样谨小慎微、嘴笨的时候。

      他这个尿性,说起来也十分无奈,只要是他认可的人,他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担下所有的委屈,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卸掉所有的伪装,袒露一颗柔软的心,率直又爱耍无赖。
      所以有谁拳脚相加,他那二两软肉便是首当其冲,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只能承认自己遇人不淑,唯有自认倒霉而已。

      程回似乎已经调整好了心情,眼观鼻鼻观心地砸给洛阳一张面膜,将那一盒饭菜过手的时候,又顺手加热了一番,才递给他。
      自己便坐在窗前发呆,或许是怕眼神泄露了什么秘密,他闭上了眼。

      洛阳揭开保温盒,低头一看,里头的饭菜不知经过了怎样惨烈的过程,番茄们集体无精打采,蔫儿不拉几地窝在里头,被挤成了番茄泥巴,几段黄瓜倒还水灵灵的,只是被倒流的番茄汁祸害成了满江红。大白米饭上染得花花绿绿的,端的是个红配绿赛狗/屁。
      他犹豫了一小下,认为当下不便发表什么不满,于是捏着鼻子开始吃——私心里觉得程回人太冷,太冷的人多半都不是自愿的,他渐渐地想惯着他。

      “祖爷方才跟你说到哪里了?”
      程回突然问。

      洛阳极有教养地细嚼慢咽完毕,才说,“阎王殿被十方恶鬼袭击,东岳遇刺,对,我们说到这里,那混蛋突然用一把枪对准了自己太阳穴。”

      程回对“混蛋”这个评价不置可否,倒从里听出了一点点糖分,“我到的时候,地府都乱成一锅粥了……对了,我们在夭园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你掉进了一道缝隙里,并且我是抓着你的脚踝一起进去的,可是我进去以后你就消失了,我掉进了魅术里,你却掉进了神农井。你还记得是谁拉了你一把么?”

      “不记得,很突然。但后来顾寒声也承认了,那人是他授意的。”

      “……是这样?”程回看过来,他顿了顿,想起了什么,神色淡了许多。

      “东岳遇刺之后呢?”洛阳突然问道。

      “知道这个做什么?你好好养你的伤就行了。”
      程回的话里不可避免带上了一点情绪,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听上去,有种似有若无的蔑视,仿佛再说:嘿,小子,你不是一向避此类事情如蛇蝎么?眼下你也只需要安分守己地按照我们的吩咐做就行了。

      洛阳也不傻,他用半秒听透了这层意思,也脸不红心不跳的,但总觉得这么一味顺着他不是味儿,心里不知怎么,怪凉的,于是隐晦地道,“不是我的本意。”
      说的谁乐意掺和似的。

      程回扫了他一眼,瞬间发觉自己反应过度,飞快地收起自己藏在字词间的爪牙,点点头,“祖爷的意思吧。唔,东岳遇刺后,行刺的人是石典,石典以为是东岳手提昆吾砍伤了雪狐一支,脑子一热,只身要去报仇雪恨。结果我们去到东岳府上,昆吾刀却不在东岳手里。那把刀最后在石典的府上搜出来了,有人借刀杀人,嫁祸东岳,醉翁之意,似乎是为了挑拨离间。”

      洛阳笃定地插嘴道:“石典不是那个下黑手的人,那把刀一定是有人临时藏在狐族里……或者狐族本身就有叛徒,一并拉石典和东岳一起下水。”
      程回奇道:“你怎么肯定石典不是那个人?”

      洛阳莫名其妙地看过来,“直觉,我相信善人都是同一个面相,我的直觉比指南针指南还准。还有,石典乃狐族大族长,身份煊赫,站在他的立场上想,他确实有有这个嫌疑——为什么死的偏偏是雪狐一支?我看过他在业镜里的真身,他是黑狐。焉知不是他为了铲除异己借机下的毒手?但反过来想,倘若他真的偷了昆吾刀还趁机反咬一口,他不该在顾寒声知道事情之后,这么着急忙慌地立即去把锅扔给东岳背,因为如此一来,他就是此地无银,树大招风地把祸水往自己身上引么?他一急,反倒帮他洗脱了罪名——他没干过的事,自然不怕别人指手画脚,所做的一切也都合乎自然人的情理。”

      程回面无表情地,“你这胡来的,瞎猫怼死耗子还蒙对了。这是祖爷和……千阳少主设的局,他们赌了一把,将错就错,押着石典去东岳府上对峙,就赌幕后人会利用这次纠纷顺水推舟地将证据丢到石典府上。”

      洛阳:“哪个千阳少主?那个借慕清远的生气而苟活的我的一魂么?”
      程回眯起眼睛,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洛阳一看程回脸上乍现的一抹恨恨,心里了然三四分,知道自己猜的不错。

      “祖爷把石典和东岳一并下了狱,第二个赌,就押在幕后人会借机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一并将石典和东岳铲除,被我们在钧天部九州监逮了个正着,那嫁祸的人,是鬼宗林邠。”

      洛阳想了想,摇摇头,“一切都太巧了,巧得像个假的,如果我是幕后主使,我不会顶在风口浪尖上,在他俩刚出事就光天化日地跑来送死,并且他大可以派个手下过来,何必非亲自跑一趟?”

      程回仔细在他眉目间端详了会儿,确定了洛阳在听到“林邠”这个名字时的无动于衷,自嘲自己杯弓蛇影疑神疑鬼,接着道,“你不知道,这个林邠,是个不死之身,所以他有恃无恐,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猖狂——他有那个资本。”

      “除了这一件事外,很多处都是巧合。所有的事情都紧凑得一环一环,并且事情的起点,在于杨雨亭告御状,恰好我在场,并且恰好案子里有我的一魂。换句话说,我们在被人牵着牛鼻子走,”洛阳顿了顿,“程哥,我问个题外话成不?顾寒声的外号叫……祖爷?为什么?”

      程回冷不丁地笑了一下,想起了什么久远而滑稽的事情,微微点了点头,“是,起源于三百年前的一次豪赌,输的人要给赢的人叫祖爷爷,我输了,愿赌服输。”

      洛阳心说你嘴咋这么欠!
      他就见不得别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炫耀”和顾寒声有过什么私情,莫名其妙地心里发酸,不甘心地追着问道:“多豪的赌?”
      程回漫不经心的,“想知道?自己去问他呗。”

      洛阳小声嘀咕了句什么,随后出离冷静地发现,恋爱这个小玩意儿啊,总要人心眼儿变得出奇得小。
      顾寒声跟程回竟然曾经有过这么一腿,这个认知真是天打五雷轰——他想跟顾寒声有一腿的愿望越发强烈了!几乎上升为宗教信仰。

      程回:“倘若真有人设计了这一切局,那人是谁?出于什么目的?”

      洛阳解决了最后一口糊糊状的大米饭,觉得程回一准儿是故意的,上完了大刑一样松口气,“当日知道我要参加四岳例会的人估计很多,这个范围太大。求本溯源——问问杨雨亭吧。”

      有些人的王者之气与生俱来,会在某个时刻脱去蒙尘锋芒毕现,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烂泥糊不上墙的材料,说起来还蛮头头是道。
      可见人人都有点表里不一。

      程回的表情有些古怪——
      顾寒声和洛阳的说法不谋而合。

      他心说这么巧吗?还是有人不但一手操控了这整个局,还越过雷池操控了人的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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